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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美,不一定是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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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八)


后来在农村的日子里,我和祝君经常提起张由。我介绍她和张由见面,是那以后的两年后。

那时,我早调回老弟那个医院工作。祝君因为挖土方的母亲被压断了脚,她作为家庭极端困难的子女,刚从农村退回城市。

当时,我也要重新寻找爱情的籍慰,不能朝夕地照顾老弟,应该让他俩真正地认识了,也算了却了我做姐姐的一段心事。



“城市的太阳,辣火,不象我们在山区的阳光,含着一种青绿色的暖融融,荣姐你说是吗?”祝君略偏着头问我。

“你还留恋那鬼地方啊?”我淡漠地回答。“那里除了青就是绿,还有就是灰蒙蒙的群山,此外,还有什么内容呢?”

祝君听了我的话,无语地摇摇头。

城市的夏天是明快的。新建的大楼,完全改变了以前大道两旁倚楼式房屋的面貌,取而代之的是什么积木式,组合式,立体式等等的新楼,至少是五层以上,全烫上了白米石,或绿米石,或红米石的装饰外墙。

大道上的行车,称得上车水马龙,大楼下的行人,可形容为川流不息。

处在这种闹市里,能感觉到日新月异,但也有些地方令人厌烦。譬如说,总有灰尘掀起,就是一种枯燥的闷;那些剌耳不规律的笛鸣噪声,好象相互在拥挤,在排斥,在倾轧的高分贝电锯声;稍有感冒的人就难以忍受。然而这世界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呢?知足就不辱了。

祝君用陌生的目光,一路上打量着变化很大的故城。

她的身体比以前胖了,不,应该说是结实了。她那瓜子脸的双颊,起了柔圆的润色,端正地垂着一朵秀致的下巴。再也长不高的个子,1米62,蕴藏着丰满的生命力。还是那身朴素的打扮,短辫子,淡蓝色的短袖衫,浅灰色的裤子,她自制的这身衣裤对她很适体。

繁华的大街逛过了,我们走进小街,来到一座小平房前。

“你叫门吧。”祝君抿笑着说。

我看看半掩的旧门,说声“不用叫”,拉着祝君推门进去。

坐在桌前的张由惊回首,他放下书,起身迎着说:

“荣姐姐,你来啦。”

“什么我来啦,”我用训他的口气说:“招呼人也不会。这就是姐姐常向你提起的祝君。”

小张望一眼祝君,又忙把视线转向我。他笑笑,憨笑。他双手往衣裳直擦了两擦,又握起来搓几下,两只手一时不知放在哪里好。

祝君用眼睛笑笑,向张由伸出一只手,张由开始不明白的愣一下,才醒悟的轻轻握了祝君的手说:

“是你,小祝,你在什么单位工作?”

我瞪了老弟一眼。祝君坦诚地回答:

“我没有单位。”

“我知道,姐姐和我说过。我们医生这样询问人习惯了,一时疏忽,没有剌激到你吧?”

“剌激?哈哈哈,”祝君大笑起来。“有人说医生是大理石雕像,我倒来认识认识,一个医生到底有没有人之常情的剌激。”

祝君无忌地环视这间简陋的小屋。一铺单人旧床,几只前辈留下的樟木箱,几张独凳。一张从医院租来的三屉桌,配着一张靠背椅,上面还印着医院名称的小字。大水缸,小米缸在门背角,依着炉灶的碗筷箱旁,还有一个鸡笼。

“嗯,”祝君点点头说,“你这个单身汉,东西不多,倒打理得蛮整洁的。”

“哪里是我打理,全是我姐姐的功劳。”

“请客人坐吧,憨弟,”我接着小张的话说,“祝君可不是姓站的。趁着今天我们都休息,我杀鸡弄吃,大家来个会餐。”

“不不,”祝君阻止道。“我在这里吃,我妈妈在家可要饿肚子啦。”

“听姐姐说,小祝,你妈妈被压断了腿,是吗?不要紧,我们在这里吃早点,留些菜给你妈妈带回去。”老弟又对我说,“荣姐姐,你去把那只最肥的芦花鸡动手术,这个你比我在行。”

祝君伸手拦住我说:

“这样执意要留我吃饭,盛情难却了。不过,厨房我包搞了,在插队时,我就是大厨师。你们姐弟俩好好聊聊等着。”

祝君这时反客为主,不客气地抓起芦花鸡就宰,依然是边干边哼着歌。

那餐饭吃得好快乐。看到我老弟和小妹妹这么容易相处,我心里就象栽了一盆花,想也必定会结果的。

饭后才下午五点多钟,祝君提起装着鸡肉鲜汤的饭盒要回去,张由说:

“祝君,我送你回家。”

“不啦,小张,我家比你这里还糟呢。”

“我不是去看你家,我是去看你妈妈,要知道,我是一位医生啊。”

“那,好吧,荣姐,你也一起去。”

“我不去了,我,还另有约会,你们去吧,我来捡碗洗碗。”

我目送他俩出了街口,才回身把老弟的房内打扫一遍。看着这些熟悉的简单家具,我得到了安慰。我为他,总算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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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九)


祝君对张由,是一位富有魅力的召唤女神,只要她一招手,他就会热情地迎上去。

祝君是张由这间小平房的一把手了。经她十指春笋似的纤手梳理,原先由我摆得有条有理的房间,更是焕然一新。

我给老弟钉了一排挂衣裳的钉子前,她扯了一块价廉物美的花布挡住了衣服。

我以前把老弟的书横着整理成一叠一叠的,她却把这些书竖着摆好一排一排的。

我这个老弟,对自己的生活从来随随便便。我不买画进他家,他家里四面墙也任其空白。祝君亲自写意了一幅秋菊怒放图,题名曰《丝张》,挂在小张的书桌旁的墙上,颇有点象雅室的一角。

我去老弟家,要敲门了。门一开,就闪出上这里玩的祝君倩影。她常是稍稍鞠躬的左手一让,好象演员谢幕那样,然后扑上来拥抱我。

“荣姐,你怎么敲起门来了,因为我吗?啊啊,我不是你引来这里的吗?你怎么见生了?”

“我吗?我要叫你给我开门,我要看你舞蹈般的优美造型,我要听你唱歌般的金铃声音,我轻轻的叩门提醒你,可不要把我老弟陶醉了呀!”

“哎呀呀,小张你过来,听你姐姐的象牙咬出来的什么话。过来呀,唉,每天一下班,就这样伛偻着背熏书,身体好的人也会憋坏,亏难你们还是医生和护士。荣姐姐,教训你老弟去。”

我和小张老弟,各对祝君做了一个鬼脸笑笑,祝君也笑起来:

“我一直认为,你们姐弟俩不会笑呢。真的,我和你们单独一人相处时,从不见你们自然地笑过。原来,你们笑得还挺幽默。不过,你们做的怪样子太难看了。”

“难看你就朝北看,”张由放下书,坐转身来对我们说。哦,老弟也会参与欢乐了。以往我不夺下他的书,他是绝对不放下手中本本的。他接着说:“祝君,你可不要白看啵,你就给我和姐姐的鬼脸,来两幅漫画吧。”

“好的好的。”祝君说着,马上找纸就三笔两笔,把我眯着一只眼睛皱了半边的脸,把老弟耸着肩吐出舌头,都勾勒得惟妙惟肖。她把漫画分别给了我们。

“拿着你们的漫画作纪念,与你们的过去告别吧。我说荣姐,你也该重新去寻找爱人了。不应该,再用孤僻来禁锢自己啦。”

我摇摇头说:“我的心间,已留下了抹不掉的阴影,不行啦。”

“废话!”祝君抓住我的双肩,凝视着我说。我看到她两眼中,噙着亮晶晶的泪珠,但泪没有流出来,只在她眼里盈着。她纤白的颈脖喉肌,上下动了几次,那凸出眶的两潭秋水,才慢慢地平复下去。她动情地说:

“姐姐,你尽看着自己的身影,尽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路,因为你是背着太阳生活。你转过脸吧,荣姐,面向太阳,不要管背后投下多长的黑影。人总会有影子的,只有传说中的鬼才没有影子。费不着为阴影作茧自缚,荣姐姐,我说得对么?”

我不置可否地含糊点点头。

祝君的话,道理上是对的。但是,现实只单纯地存在对和不对,那就好办了,那用加减乘除就可以算出来了,有些人何必还一辈子在研究“1+1”的什么哥德巴赫猜想呢?

我独自漫行在茫茫的夜街上。

我想着祝君的话。在阮文光之后,我又碰上一个轻易说爱我,又轻易说我们分手吧的男子。我怀疑爱情对我,是不是“皇帝的新衣”?祝君却对我说,转过脸来吧,面向太阳!但是,我的太阳在哪里?——我寻思着,深思着,独自散步在茫茫的夜街上……





黑夜过后是早晨,日复一日。祝君和张由,已经是一对热恋中的人儿。祝君接过她母亲的工具,去做临时苦工,一收工,安顿好母亲,她必上小张家。她以她那种热情方式,鼓励优柔寡断的小张攻读学问写论文。她对自己的恋人说:

“我们共同努力,争取完成三个家。”

“三个家?”张由惊得出怪相,“你没发高烧吧?”

“不准吐舌头。你要力争成为医学家,我呢轻松愉快地早日做个艺术家。”

“这是两个家了,还有一个家呢?”

“猪头,创造条件,我和你建立一个家。”

她就是这样一个祝君,直言不讳,语气润色。说她是女子,我作为一个女子,看她又不完全像女子。说她像男子,我见过不少男子,她确实连一半的男子味都说不上。然而,她的爱情,表现得那么炽热,那么奔放,好象一团火,燃烧在她所爱的人的心,常常不顾我也在场。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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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十)


被称为“书呆子”的小张老弟,到底从哪天开始,他即使迷于书时也会敏感?我不记得了。反正,祝君刚跨进他这间陋室的门坎,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她的到来。

“祝君,那个咳得很厉害的孩子,我给治好啦。”

我们还未进屋,张由已经站起来叫道。他背着灯光,张开双手,向门口投来一个巨大的展翅影子。

祝君闻声,挣出挽住我胳膊的手,扑也似的跃到张由跟前,搂着他在房间转了几个旋,一面兴奋地喊:

“祝贺你,祝贺你,医生总比未来的艺术家强。你浇灌了一支祖国的花朵,我还未有什么给人们欣赏。我向你看齐!”

她双手扶住小张的双肩,仰望着刚被她抱住转的心上人。

张由得意地笑着,才越过她的耳旁看见我。他离开祝君,过来腼腆的招呼我。祝君也偏过头来对我说:

“荣姐,请原谅我们。高兴呀。那孩子咳了半个多月,可怜呀,咳得头都陷进双肩里。终归给你老弟治好了。”

“我老弟?我老弟治好别人的孩子,你高哪门兴?”我取笑她问。

“老弟是你的,男朋友是我的。小张,我这样说没错吧?”她挨近小张一步问。

小张却退到一边,拿了椅子给我坐说:

“姐姐,你介绍的这个朋友,讲话总有点漏风。”

“漏风?有道是,‘唇亡齿寒’,从我嘴唇说出来的话漏风,你难道不感到牙齿痛?哈哈哈……。”

这笑声,就不止祝君一个人了,张由和我也笑起来。房间还是不变的简朴房间,此时充满了快乐的生气……

我们笑着说呀,说呀。我说老弟不会自理生活。祝君说他胆小,不敢爬医学论文的坡。小张呢,多半是我们轮流取笑的磨心。

笑够了,我们也该告辞了。老弟要送祝君,祝君笑着说,“手无缚鸡之力的保镖,今晚有荣姐同行,你免了。”

她挽着我的手,在秋天的夜里徐徐地行。夜空中,开始椭圆的月亮光辉,照得群星无精打采,一些星星黯然失色。正在开放的桂花,飘出淡淡的清香。祝君似乎也成了夜静的一个分子,她不说一句话,紧紧地依着我,使我没有了丝毫的孤独。她如此沉默,是少见的。我忍不住问:

“祝君,你不赞美这秋夜景色啦?”

祝君若有所思地缓缓答:“夜,是一种美。静,更是美中的精灵。如果,没有一丝光,要用画笔来表达这个充满生命的夜世界,将是多么的困难呀。这时,黑色的剪纸,比色彩的描绘更易接近真实,但那算什么真实呢?难道白昼的五彩缤纷,此时就不存在了吗?只要心里明白的人,都是明白的。所以,世界上那么多人奏起了《小夜曲》——舒伯特,托赛里,德里戈,古诺,托斯蒂,海肯斯,海顿等等的《小夜曲》。是啊,音乐比绘画更容易表现夜色,它可以在人们的心间,从悠悠的低八度开始,渐渐地提到深思的中八度,甚至可上升到令人激动的高八度,你也不会感到吵耳,你仍觉得是一种宁静的美,因为动人的旋律,使你在夜中看到了生命,听到了跳动的心。”

祝君用温柔的低语,向我倾诉了这么一段长篇大论,当时对我是高深莫测的。然而,从她深沉的声音,我看到了,她也有深沉的情绪。大概,随着年纪吧,活泼的人也会变深沉的。半晌,她又说:

“爱情,确实是一种美的享受,我深深地体会到了。现在,还有人反感拥抱,厌恶接吻。但是,有谁在自己热爱的人面前,一旦感情菁华,不迫切地需要爱抚和被爱抚呢?包括那些对此表示反感和厌恶的人,我不相信他们一辈子就不拥抱过,他们就没有过丝毫接吻的欲望吗?除非他们不是人。人的感情一披露,那是情不自禁的呀。荣姐,你以前也有过这番经历,难道你当时,就没感到甜蜜吗?你现在好象也属于反感和厌恶的人了。”

从叶缝漏下的灯光,落在歪着头问我的祝君脸上。我本来不想发言,但她等待我的回答,我就启动一下玉口吧。

“怎么说好呢?祝君,那种亲昵,对我就如饮得过量的烧酒,陶醉时有一种朦胧迷离的快感美感,醒来却感到头疼,反胃,令人作呕。”

“不不不,荣姐,那是你找错了对象,拿错了杯。你当时有快感美感,可见你是真意喝下的敬酒,而不是罚酒的呀。不不不,荣姐,你以前说我小,我看你也幼稚啊,荣姐,你心房也只有一间,但里面空虚得很,渴得很,但不能渴不择饮,不能送上哪杯就喝那杯呀。不不不,荣姐,干吗要喝醉呢?你听过《祝酒歌》吗?‘美酒飘香啊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激情不能成为发酵缸,适可而止,干吗要喝醉呢?荣姐。”

我不再回答,更紧地靠着她走,听她继续说下去。

“小张身体虚弱,看到他有这种富贵病,还清贫刻苦地阅读业务书,我就于心不忍。我真想时刻都抚摸着他问,医生,你懂得生命吗?你简直不懂!我却为他治好儿童的生命而感动,感动得去拥抱他,亲他,啊啊,我激动地发现,他在我的拥抱中笑,兴奋地吻了我,他的生命再也不是一潭死水,我感觉到他的热血在流动,我相信爱能对他的病有好处,于是,只要一高兴起来,我就用最热情的温柔去体贴他,已经成习惯了。以后你还会见的,荣姐,你不会说我轻浮太甚了吧?”

她两只在黑暗中也晶莹的眼睛,望着我问。我能说些什么呢?是的,以前我见过昏迷过两次的张由,如今脸色好多了,不正是因为祝君走进他的生活吗?我说:

“你们爱吧,祝君妹妹。”

“荣姐,你呢?”

我沉默。

秋夜并不太寂寞。深长的人行道上,行人如浮云地慢慢移动。宽阔的大道上,车如箭飞。和祝君走在一起,我仅仅感到她的幸福,我的呢?没有尽头的,连成片的桂树枝叶,低悬在我们的头顶。

我看到祝君和张由的拥抱,已经不止一次了。不知为什么,我为自己感到有点悲哀。一种想法油然而起——我应该离开她和老弟了。我要再一次,去寻找能够播种的彼岸。我归宿的彼岸在什么地方啊?夜,也许是一种美,却太无边无际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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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十一)


有几个月,我很少去妨碍祝君和老弟的尽情亲热了。虽然我们仍生活在同一个环境的圈子里,我却似乎是离开了他们。

我借凭剩下不多的青春年华,制成一叶小舟,在浩瀚的生活大海里,寻求人们说的“爱情珍宝”。我几乎用血管神经织的网,抛撒时幽静,拉捞时无有,有一只起点泡的,也不过是只乌龟王八。

我终于疲倦了,疲倦地再踏上老弟的门。这间小平房,怎么关上了门?一把铁将军,遗憾地冷对我。初生的太阳,照在大门上,照在我的背上。我得去找他,去找她。必须转过身去,面向旭日,才能找到他和她。我相信我能找到他们,沿着祝君过去的足迹去找。




大道上,太阳早已洒下一片金黄色。在公园里,阳光好象一根根金丝,飘游在轻轻摇曳的竹叶松枝中间。

几个小孩,出神地指着水池里游动的金鱼。这花瓣形的水池中,立着一座叠石峻峭的假山,假山顶喷泉如雨花,假山上洞孔玲珑,这些大大小小的奇洞俏孔,透过喷挂的水帘,呼吸着泠泠的晨风。

葱茏的林子,景深无限,空气好新鲜。林下的草坪如茵,活跃一群习武的少年,刀如凤尾穿花,枪如蛟龙戏珠,拳格棒挥,翩翩起舞。还有一个个童颜鹤发的老人,在运气太极,双手推进,分花拂柳,金鸡独立,猿臂轻舒。

我在曲径中缓行,左右盼顾,在一片雀叫莺啼中,找到了林下的祝君妹。她坐在一张石椅上,穿一种翡翠色的春秋上装,烟色的小喇叭裤,真是个赶时髦女郎。

她双脚并拢地坐,一块旧绿色的画夹板,搁在膝盖。两手的上臂在画板上,上唇微高过下唇地小嘴在数“……十三,十四……。”

她那双杏仁眼睛凝视着——我随着她的视线望去,我的天!我差点惊叫起来,除了上下班外,很少出门的张由老弟,竟然只穿一件背心,在吃力地举着两个哑铃。他每举一下,额上就粗筋凸出,原来苍白的脸憋得通红。

不行!我刚要开口,祝君根本不看我的扯我坐下,“……二一,二二,”她一面数,一面用指头按住嘴唇向我示意,继续数:“……二七,二八,二九,三十,好!停止!”

张由丢下哑铃就看见我。“姐姐!”他欣喜若狂地叫着跑过来。热烘烘的身子,往我和祝君中间一坐,便连珠地说,“姐姐,你几个月不来家,搞得祝君老埋怨我,我又埋怨她。”

“别激动,别激动。”祝君说着,递给张由一块毛巾擦身,又给他披上衣服。她抬着他的手看表说:“八点三十分,你的时间雷打不动,看书,我陪姐姐散步。”

张由无可奈何,向我抱歉地笑笑,端起了医学的大本头。祝君把画夹往肩头一背,拽着我的胳膊说南声“走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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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十二)



人工精心造成的园林小道,泥土味的草香很浓。我俩还未走出十步,我就指责祝君:

“不行,祝君,你这样做不行,我老弟有心脏病,累不得。”

“我不会叫他累的,”祝君揽着我的腰走。她用娴静的态度说:“放心吧,荣姐,他也是我的,我怎么会不量力而行呢?我认准生命在于运动。你听,为什么笼中的鸟,不比笼外的鸟叫得更欢呢?”

我语塞。是的,老弟不是很好吗?虽说我久日不上小平房的门,上班与老弟还是见面的,老弟的精神,是比以前好多了。

祝君见我时不时用眼睛瞟了瞟她婷婷玉立的身姿,便明眸皓齿地笑道:

“怎么?看不惯?其实这身衣服很便宜,自己动手,花不了几个钱。人类服装发展到喇叭裤,是进化的一项服装革新呀。喇叭裤是平衡对称的美,正面看与肩宽和谐,侧面看与胸厚的挺拔。可惜,现在有的人做喇叭裤没有了分寸,裤口大得没有谱,走起路来,像两把扫帚,从美学观点来说,那是没有线条的笨。荣姐,我这段谬论,你听不入耳吧?”

“小家碧玉,窈窕淑女,欲赋之理,何患无词?”我带着讽刺似的吟道。

“好一个姐姐,三天不见,你的舌头就长了剌。”祝君食指戳着我的脸颊笑,把我引上了九曲桥。

“停停,”她在九曲桥的栏杆上托着画板,叫我帮她拿着调色盒和一杯水。她取出笔来说:“这是一幅精采的清静晨景。”

蜿蜒的人工湖岸,绿色的冬青丛,嵌着粉红色和淡黄色的美人蕉。阳光的轻纱,飘在冬青丛上面,丛中生出的株株吊兰,青丝般地垂下金鳞平湖,把一条白色的岸线,遮掩得隐隐约约。

祝君不久便画好了这幅水彩画速写。她的画笔甩甩水,像蜜蜂采花那样抖动地在画上最后点上几点。

“那一对情侣,这么早就撑着花伞置在湖边,真是画龙点睛的一笔呀。”

祝君把画夹挂在肩上,挽着我踏回原路。

“祝君,艺术学院要招生了,你去报考吗?”

“想啊,”她无限感慨地望着松林说,“想不来了,我妈妈的高血压严重了,我不能丢下妈妈呀。”

十点钟,祝君还要去给一个建筑单位的汽车装沙,就留下我和老弟走了。

“老弟,祝君她妈妈好点了吗?”

“唉,她妈妈因为长期的劳累,截肢后又缺了一部分血管循环血液,再加上行动的不便,活动就少了,偏又蓬着更年期的不稳定情绪,许多未稍的血管,都失去了弹性趋向硬化,……。”

“去,今天我俩都休息,去看她妈妈。祝君祝君,亏她还有心带你来公园。”我近似愤怒地提起老弟的挎包。老弟默默无声地,和我一块往祝君家走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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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8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十三)



俗语说,“三十岁前人欺病,三十岁后病欺人”。祝君可怜的母亲,几经了病魔反复的折腾,最后她在要求女儿唱的歌声中,在张由的抚脉下,在我的注视里,忍受着病残的痛苦,尽量给后人留下一个平静的印象,平静地溘然逝去。祝君的歌声戛然而止,猛地扑到妈妈的身上,哭了,放声大哭。

我第一次见祝君哭,极其悲痛地恸哭,好象把二十多年妈妈替她流的泪,全部倾泄出来,使得路人闻声,也受不住地陪着拭泪。许多天后,我的耳膜,还震荡着祝君“唔唔”的嗡声。





大概,是在处理完祝君母亲后事的第四天吧。下午五点半,三伏天的热浪,使大地如蒸笼般的火气逼人。我下了班,就出医院门口,想得南风吹一下烦躁的身躯——哪有一丝风来?发白的太阳,还挂在老半天高。

横过医院门口的大道,西向有一段很长的坡。七、八部人力板车的车队,在一个个赤膊的小伙子屈着腰地拖上来,车上载着近吨重的水泥板。我向这些汗流浃背的赤膊年轻人望去,最后一部板车是个女的拉着——祝君!

我赶忙跑下坡去,拚力帮祝君推着板车屁股,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回头给我投来一个感激的微笑。

她身穿着浅灰色单衣,汗水湿透着贴住了肉。她肩膀像套上了轭的牛那样,身体挣着向前倾去。两只手抓住板车的车把,双脚艰难地一步一步蹬上去。那张已经丰腴的瓜子脸,几乎与地面相对平行,湿漉漉的短发,几根一组,几根一组地下垂着,发尖滴滴着的汗,落在烫脚的柏油路上。

前头那几个上了坡的小伙子,全都放了车,擦着黑亮胸脯的汗水,大摇大摆地走下来。他们每个人的双手,都在祝君背后扶着她的车帮着推上坡。

一个调皮的小个子说:“祝大姐,我们这个手扶脚拉车队,只为有了你,害得我们就近解个小手都不方便,怎么又连累一个漂亮姑娘来,叫我们赤身露体的人心醉,哪还有力拉车呵,我的奶奶。”

哈哈哈哈,小子的话,令他的伙计们大笑一场,其中还有不堪入耳的笑话。有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喝道:“祝君,把好车头,一鼓作气冲上坡休息,弟兄们,加油啊!”于是,众人奋力把祝君的车推得跑起来,一会儿就到了坡顶。

到了坡顶,小个子帮祝君承住车手停下,他向我摆摆头问祝君:

“祝大姐,她……?”

“去去去,”祝君用刚卸肩的皮带,刷刷地给了小个子两下说:“去你们的男人堆吹牛去,死皮赖脸的东西,不准偷听妇女说话。”

小个子嘻嘻地并脚立正,给祝君敬个歪手礼,哼着什么“小伙子,都把她爱上,可是她从来不开腔”的歌,走到他那群伙计中。粗鲁的话和笑,在他们那里响起来。

“荣姐,请你别见怪,他们都是好人。”

祝君拭着脸上的汗笑说。但我从她的笑里,捕捉到一丝的悲哀——多像她妈妈生前的笑脸。

我替她理理乱了的头发说:“祝君,你还能笑。”

“你以为,”祝君绞了绞手上的汗巾说,“前几天大哭一场的祝君,就不会笑了吗?妈妈生前让女儿看到的听到的,全是笑和歌声,但我知道,妈妈在背着我的半夜,经常是流泪的。母亲的眼睛,瞒不住女儿的眼睛。现在,我更懂得妈妈的用心了。浸着泪的笑,更有笑的意义呀,荣姐。”

我沉吟一下,问:“祝君,拉这一车多少钱?”

“两元钱。一天我们能赶两车,可捞四元。”在当时大多数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只有四十元左右的时代,祝君做重体力劳动得来的钱不算少了。

“你对钱多感兴趣吗?”

“钱多?当然,我对钱感兴趣。”

我抓住她的手说:“祝君,趁着你还年轻,放弃这些不稳定的临时工资吧,你应该去考大学,我的女艺术家。或者,你应该进个固定点的单位,我去找爸爸的一些战友,一定要给你安排个铁饭碗单位,那才是立身这本,万无一失,不管社会上风吹浪打,我们稳坐钓鱼船……。”

祝君转过来抓住我的手说:“我不能,荣姐。”她停顿一下,平静地说,“我不能呀。第一,我是爱艺术而投身艺术,并不是为了捧饭碗才学艺术。第二,我必需要钱,因为我妈妈这两年的病,已经欠了不少的钱,欠下一千多元,一千多元啊,我要还钱的。”

我看到她负重垂下的眼睫,心里很不好受。“祝君,你欠的钱,我来帮你还,明天你就去清完债……。”

“不!”祝君昂起头截断我的话。“荣姐,不要说你,就是小张讲替我还,我也不准。我是人,你懂吗?我是一个人。”

她把“人”字说得重重的。

他们的车队又上路了。我望着那一部部板车,溜下坡去,最后一辆板车是祝君拉着,一路洒汗而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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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9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十四)



那几天睡觉,我常常睡着恶梦。时而梦见祝君妈妈弥留之际的场面……一刹那,躺着逝去的不是她妈妈,而是她——祝君!……时而又梦见她妈妈被压断腿时,正痛苦地抽搐……忽然,我发现抽搐的不是她母亲,而是她——祝君!……时而,她妈妈温柔又悲哀的笑脸,飘飘入我梦境,片刻,她妈妈的脸变成了她——祝君!……一会儿,是她妈妈说,我欠了一千多元,一会儿,又是她说,我欠了一千多元……一千多元,一千……

每次恶梦惊醒,我就辗转反侧地难以再睡。眼睁睁盯着帐顶想,为什么祝君的妈妈,因病残欠了一千多元?为什么这一千多元遗给祝君来还?最根本是祝君的妈妈没有单位,没有劳保福利的享受。

如果祝君再走她妈妈的路,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不是像她妈妈一样悲惨吗?我要帮助这个曾同甘共苦的妹妹跳出债坑!但怎么帮助呢?她要做一个真正的人的倔个性,可不是那么好征服的。

怎么帮助她呢?我想着,想着,想了几天几夜,到底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案。

我兴奋地找到张由老弟,要他必须,而且尽快地和祝君结婚。老弟惊讶地望着我。也许他以为,我这个对人对事习惯于漠不关心的姐姐,怎么会迫切操心起来。

我告诉他,祝君在我眼里,不比别人,她欠了一千多元,我不能坐视不管,但她又决不受我的慷慨解囊,只有她和你真正成一家人,真正共同经济了,我们姐弟俩,就能给她还清旧帐。老弟听了我解说,很感激地同意了。他正为祝君债台高筑又拒绝助资而犯愁。

不久,小张老弟休班的那天,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和祝君去登记结婚了,请我下班后,去商量他们的婚礼日期。“一定去的,一定去的。”我对电话迭声答应,满心喜欢。





一下班,我就匆匆地往张由家去。我走得那么急,一路上的人,车,楼,店,都与我无关的不须暇顾。很快,我就到了小平房前,但我在门前停住了脚步。里面传出了老弟和祝君的对话——正在议论着我呢。我倒要偷听一下,这要结成一株的并蒂莲花,到底说姐姐的什么背后话——

“小张,是荣姐姐促使我们结婚的吧?”

“祝君,你不是说,我们要建立一个家吗?”

“我是说,首先要创造条件。不不不,你不会说假话。小张,你瞒不住我。一定是荣姐的主意,我懂得她的意思,我懂得……唉,你有个多好的姐姐啊。”

“是啊,祝君,荣姐关心我,比关心亲兄弟还要亲。没有她,我不可能和你认识。可是她自己的个人问题,一直都没有解决。”

“为什么呢?”

“不知道。”

“是的,你不知道。小张,你仅仅是她溺爱的弟弟,你仅仅熟悉她做姐姐的举动,你不注意,也根本不会知道她的心。但是,我知道,我知道她有一颗热望爱情的心。她这颗曾经十分美好的心,给那些披着爱情外衣的马踢伤了,马踢伤了她就跑了,她却捂着伤口独自呻吟。可悲的是,她自愈的能力差,任其伤心衰老,只要她还有记忆,她就无形中加重了毁心的痛苦。我常常想,痛是痛定了的,为什么她一定要这样沉痛不可呢?”

“祝君,你是说,荣姐曾失身?”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小张,你以为女人最大的不幸,就是失身吗?不不不,精神的摧残,比肉体的摧残更容易令人心碎。唉唉,荣姐遇着的,尽是些狼心狗肺凤凰脸。第一个称她作‘最最亲爱的’,是我们一块插队的小白脸,一进厂就转身不认她了。第二个追得她好紧,把她比作‘天上的月亮,地上的花朵’,后来碰着一个比她年轻的女郎,六个月的情长意水,就连同她一起付诸东流。第三个看在她爸爸的脸上,帮她提鞋也是心甘,帮她剪指甲也是情愿,但在她爸爸逝去瑶池赴宴,心甘情愿的爱她者,马上把她弃之如敝屐。第四个仪表堂堂,身份也严肃正经,嘴上说的情操也不赖,说跟她主要是讲感情,并不嫌她大一岁,可是,被人介绍认识还不到十天,那人就想要她献出贞操,你说她气愤不气愤,她献给那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她说那是逃出情场的一记耳光……。”

祝君的话,说得门外的我心血直往上涌。她知我太深,知我太多了。我手不由己地猛推开了门。依着坐在床沿的张由和祝君,同时跳起来迎我。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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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祝君搂着我的肩头到床头坐,张由拖了靠背椅近我。

“荣姐姐,你看我们的结婚证。”老弟说。

“好好,好。”我接过证书看,连说了三个好。

小张老弟腼腆地一时不知说什么,他那眨眨的眼睛说明想了一想,才笑说:

“姐姐,刚才我和祝君还讲到你。”

“我有什么好讲的。”我笑从老弟脸上望去的眼睛,转去盯着祝君。我进屋后,她还没有说话。瞧我这惯惯熟熟的,她还会脸红。是的是的,不要说她,人家说,演员在这种时候,也会脸红的。她的秀脸红晕未散,羞怯很快变自然了。

“荣姐,我和小张刚才讲,刚才讲,讲你的爱情。”

“哈哈哈哈,逝者如斯夫,我哪还有什么爱情?”

“有,你有!”祝君激动地说:“荣姐,首先你对我和小张,就像小母亲那样的爱。”

我情不自禁地紧抱着祝君说:“听了你这句话,这对我就够了,祝君,这对我就够满足了,老弟。”

“但是,姐姐你……。”老弟迟缓地慢慢说。

“别说我了,老弟,说说你们几时举行婚礼。”

“姐姐,我和祝君初步商量,因为需要时间置办些东西,准备国庆节举办,你看怎样?”

“国庆节,好好,双喜临门。国庆节,国庆节离现在还有两个月,好,越快越好。反正你们无老无小,无亲无戚的,不需要搞什么大排场,把自己的生活用品办齐就行了。”

“什么无老无小,无亲无戚,”祝君争着说,“敢把我们说得这么冷火秋烟,荣姐,你不是我们的亲?你不是我们的戚?”

“是是,我还是你们的老,将来还给你们洗衣做饭带小孩……。”

“去去去。”祝君推开我紧挨着她的身子,她咬着下唇给我的背后擂了几捶。

“哈哈哈……。”

“小张,别听你姐姐尽拿我们开心,去把那只大白鸡杀了,我们用鸡头鸡屁股来塞她的嘴。”

“且慢,”我收起大笑拦住张由说:“说认真的,现在鸡贵,鸡就留着。到那天虽说办简单些,三桌两桌还是要的,那时才是真正派得上鸡的用场。”

“那今天怎么办?吃素啊?”老弟问。

“吃素。”我回答得干脆。“但素得宝贵,素得有营养,荷包蛋。”

一般很听我的话的小张老实问:“煮几个荷包蛋?”

“还有几个,”祝君比我更干脆。“全都煮了,荷包蛋,炒滑蛋,蛋汤,哈哈,今天我们就吃个大富大贵。”

“这么厉害的妻子。”老弟去下米进锅时,我故作惊态望着祝君说。

“妻子?今天这样称还不够格,”祝君嫣然一笑。“留到国庆节,才开始这样称呼我吧。”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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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离国庆节,还有七天。九月的阳光,已没有先前一两个月那般热。

门诊大厅,依然是人声嗡嗡的共鸣,掺杂着咳嗽声和呻吟声,还有上气难接下气的粗、细喘声。至于人们说的难闻的药味,我们长年在医院的人,倒没有了难闻的感觉。

下午的门诊大厅,虽然也没有安静过,但比上午的音量小了许多。因为下午看病的人,比上午的少,所以大厅也没有上午那种集市般的热闹,三三两两的人,坐立不安,倒像是要散了的墟场那样的冷落。

三点半钟,我交接班完,见张由大夫从那边通道走过来。我正要越过大厅,准备问他婚事还需要买什么,等会我回家顺路替他买好。

我刚离开注射室门口两步,被一个汗水淋淋的小个子青年撞了个趔趄。紧跟着小个子的,是一个大个子青年,背着一个头部尽是鲜血的姑娘——祝君!我惊叫着扑上去,后面几个奔来的赤膊青年,粗手一挥拨开了我。他们急匆匆地护送祝君进入抢救室。

“医生,无论如何也要救活她,请你尽力抢救她,要钱我们有钱,要血我们有血,要什么我们都有,医生,救活她,无论如何……。”那小个子青年,伸出两只颤抖的手,语无伦次的哀求。

我和室内的护士,忙着给祝君的头部止血。一切抢救都无济于事。老医生从祝君的胸脯上,慢慢地取回了听诊器。他用手翻了翻祝君紧闭的眼皮,又慢慢把那眼皮抹下,做了个无法挽救的手势,沉重地站往一边。护士拿来了白布单。

张由不知是何时进来的,他潸然泪下,把祝君的手放好,扯平祝君的湿汗衣裳,才和护士给祝君盖上白布单。

“祝大姐——!”小个子青年冲进来,跪在祝君的病床边啕嚎恸哭。顿时,小小的抢救室内外,传开了那群赤膊青年的哭声。那个背着祝君来的高大青年,唏嘘地回答围上来的同情者问:“……那根,那根木头,哗地滚下来,那小个子正,正要被木头砸对,她,祝君她猛地推小个子一把,小个子出险境了,她,她自己却……。”

泪流满面的张由老弟,泣不成声地交给我一个小本子。

我无力地靠在窗边,把那小本子从尾翻了翻,里面尽是速写画。有母亲捧着乳房送到婴儿小嘴边的,有老人临终前嘱咐后人的,有打帮着拉板车的,有扛着包上汽车的,有……我耳朵听到的,是一片凄凉的男子哭声,是……天地好象都不存在了,我透过泪水的眼睛,呆呆地望着速写本的第一页:

“如果,我真的会成为大名鼎鼎的女艺术家,我一定倾出平生的能力,创出一幅我的得意代表作,这幅佳作,我给它定名曰《献》。

祝君

立志于二十三岁生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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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由




(一)



祝君作为一个人,在这个世界消失了。

她是个极平凡的人,平凡到舍己救人的死,也不会惊动到在她身边生活以外的人。

她要被推进火葬的炉口之前,除了我和小张以外,还有就是一群鲁莽的男青年,团团地围住她瞑目的躯体,没有仪式。只有沉默,没有悼词,只有噙泪,没有哭声——这就是送走祝君的追悼会。




不用说,最痛苦的是张由。他为她带了孝。




一夜间,张由象落花剩下的枝叶,从嫩绿变成了黛青。他的眼圈红了又黑,他的脸色苍白泛青。我的心,从此提了起来,放不下去,一有空余,我就不敢离开老弟身边……他的身体,他的痛苦,他的日常生活,他的病……我无时不在挂念。




他变得异常沉默了。但对工作,他仍然是一丝不苟。一个哑妇人,抱着一个哭不出什么声音的小孩,坐在他的看病桌前。

他用医生的冷静态度,翻翻小儿的病历。原来这个小儿,已给两个医师看过,病历记录着是感冒。但从哑妇人焦燥的手势,和瘦弱孩子的身软无力,可以看出孩子的病没有好。

医生的神通,不外乎是问,望,触,叩,听,嗅,第一关就问诊。

做儿科医生难哪,幼儿不会讲话,只好问其家长。张由这次遇着病孩的母亲,又是个哑巴,你能从何问起?

张由忍住了思念祝君而失眠引起的头痛。感冒?他耐烦地和哑妇人打手势,不愿轻易下诊断。

病儿的年轻母亲,比大夫要焦急。她呀呀喊着,一把夺下张由的手表,几乎疯了一般,指指表上的5字,手指沿着表壳划一圈,又指点5字,这样重复了几次,她就作全身发抖状,手一碰小儿的额头,即猛作缩手状,接着作擦汗状……

发冷……发热……出汗……——小张医生注视着哑巴的激动手势,细心判断。他蹙蹙眉头,又望望周身无力的幼儿,面色萎黄,巩膜也出现轻度黄染……

疟疾!——张由内心痛苦的叫;前面的两个医生误诊!孩子也许已出现进行性贫血了。

张由马上吩咐护士给小儿取血,经化验检查,证明他的诊断正确。费了这么的耐烦和心机,孩子终于能对症下药了,小张却不知是高兴,还是痛苦?

他用冷水擦擦脑袋,又坐下来,唤下一个病孩子……




晚上,我刚推开小平房的门,就听到一个欣喜的声音:

“啊,你来了!”

与声音同时,一个展翅的黑影,从屋里伸延到门口。眨眼工夫,黑影的两只翅膀,慢慢地垂下去,和身影合成一体。

老弟用忧戚的目光迎着我。

他刚才张开的双手,知错似的垂在腹处握着,痴痴地立在书桌前。

我眨眨湿润的眼睛,背灯光坐下,尽量笑着说:“坐下,坐下,老弟,我可没有罚你站。”

他像水压机下降那种慢速度,缓缓地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墙上的《丝张》图。

我心疼地望着他,想法分散他心中的伤感。

“老弟,你治好了哑巴的儿子了吗?”

“嗯。”

“今天哑巴来医院,她怎么感谢你了?”

“还要什么感谢,她的眼泪就够了。”

我的问话微微打抖,他的回答平淡刻板。老弟成这个样子了,我忍不住道出心里的话:

“你,在想祝君?”

“祝君,祝君,”他梦呓似的喃喃。“是想祝君。”

他双手捂着脸,肘在桌上,一会,才抬起头来。

“哦,荣姐姐,你在这里。”

“老弟,你怎么啦?”我惊恐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他苦笑一会,“刚才,我见祝君提醒我,爱情是生活,但不是生活的全部。”

他开了桌上的笔记本,问:“今天星期几?”

“星期四。”我答着,也凑上去看。

笔记本的第一页,是祝君秀丽的毛笔小楷字。



《从临床诊断论小儿肺炎》
小张,你自定的第一篇论文题,我这个书法家给你题词了。你何时能完成呢?不要怀疑,我的勇士,我作你可靠的后盾,我时时在关注着你。

大名祝君




笔记本的第二页写着:

0 。晨。 7:30——8:30 锻炼身体。
8;30——9:30 早读。
剩余时间,我有空,伴你谈恋爱,我无空,你自散散心。

一。晚。记下有研究价值的病例,分档归类。

二。晚。看业务理论书两小时。

三。晚。休息。

四。晚。出访可研究病例的孩子治疗后的情况。

五。晚。写论文资料。

六。晚。登门请教老医师。

执行者张由。。监督官祝君

“今晚要出访了,祝君是马虎不得的。”小张合上笔记本,从桌上的小格架,取出一张卡片看看说:“我,得出门了。”

我不放心地说:“老弟,姐姐陪你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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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们来到一间布置得很好的客厅。一长两单人的全套弹簧沙发,配上塑料贴面的茶几,摆在直角两面墙边。正面墙,两边是两张藤椅,中间一座卧式的可收,录,可放唱片的几用机,机身半个平方的音箱布,在日光灯的照耀下,熠熠地闪出菊花的金丝。厅中的圆桌罩上缕空的花扣网,网上有一个瓷瓶插花。红亮的水泥楼板,雪白耀眼的墙壁。几幅山水字画,不是寻常人家。

热情接待我们进屋的,是个身材苗条的少妇。庄重的齐耳根卷发,衬出她白润略宽的脸庞。她那双眼皮优美线下的两潭秋水,很会应酬。

她把我们迎至沙发坐下,忙着从墙角的玻璃餐柜里,端出一盘奶糖,敬放在我们前面的茶几上,笑着连声说:

“哎呀,张医生,你太有心了,怎敢劳你上门啊。你问我宝宝的病吗?全靠你下的药好,咳嗽好多了。”

她给我们泡了两杯茶,又探头向内房喊:“老梁,抱宝宝出来给医生看看。”

我原以为,这种家庭的主人,一定是个大腹便便的,其实不然,抱四岁孩儿出来的,是一个结实的中年男子,着中山装,腿长得令人想起运动员。他的长脸起棱起角,阔嘴上的鼻子,像一个长柄铁锚,横眉下,是一对金鱼水泡眼。

当他的夫人,给他介绍张大夫时,他开着的大嘴,一时忘记了合拢,口齿混音地说:“哦,是你,小张,真没想到是你。”

我突然发现,张由盯住男子的眼睛,凝着两粒仇恨的火星,这两粒火星,紧随着往下看孩子的视线掉下去,换上了医生特有的冷静目光。

张由用词语简练的提问,必要时,记录下病儿家长的回答。

那小儿,胖胖的,有几分像他妈妈。他用滚圆的小手,好奇地抓住张由的听诊器胶管。小张听诊他胸部时,他给摸弄得咯咯笑,笑声中咳了几次,小巧的鼻翼轻轻扇动。

小张老弟观察完小儿的咽部后,写下检查的症状,不顾主妇的感谢连声的请糖,起身告辞了。

他夫妇俩送我们出门。我和主妇,都不解地望着那中年男子,因为他对出门的医生,左一声“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右一声“小张,真的要请你原谅”。看样子,他早就认识小张。但小张对他一言不发,相当冷淡,似乎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小张默默地走过窄窄的甬道下楼,他下一级梯,就停一会,下了三、四级,他停得更久,好象在想什么,突然,他蹬蹬蹬地返身上楼,对刚离开的那间门内说:“明天,要带孩子去医院,孩子要打几次封闭针。”说完,他跑了回来。

外面的夜街,还不算太夜。红的霓虹还没看清,灭了,变成了黄色的,黄色还想一闪,又换成蓝光,瞬间,蓝光即转红颜。小张走到这里,才出了一口大气。

“老弟,你认识那孩子的父亲?”我问。

“我爸爸的死,”张由盯着前方,放慢脚步说:“就是这些人,在斗争会上大打出手。我扑向吐血的爸爸时,就是他,还重重地打了我一拳。”

一股愤慨的怒气,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恨恨地说:

“他还不是照样发财,照样叫你看他宝贝,老弟,你良心太好了。”

“那你说我怎么办?荣姐姐,如果凭感情,刚才,我至少还他一拳。但我立即想到,我是医生,我是为孩子的病进他家,而不是为算账进他家的。就是他,如果躺在我的手术台上,我的手术刀,也只能是治他的病而切肤,不可能为报仇雪恨而杀他吧。这就是祝君常说的,因为我们是一个人。”

他喘了口大气,指着灯下满街的人说:“否则你说怎么办?荣姐姐,你看,全市的人,当年几乎都参加过批判你爸爸的大会,难道你能把他们,一个个全恨透吗?难道你不看见,他们在高举打倒你爸爸的拳头的后来,他们不少人也流过泪,也流过血了吗?被扭曲了的人与人的关系啊,人人都受到了惩罚。那孩子的父亲,如果他还是一个人的话,我治好他孩子的病,也是对他的惩罚,比还击他一拳严厉得多,够他在心里服一辈子的刑。但是,我们的后一代的孩子们,不应该这样了。”

我睃望一眼老弟。从他低沉的声调,我看到了祝君的影子。

没有月光的秋夜,星星显得更多。我不由得想起祝君的一番话来:

“你看,两排的街灯,每一盏绕着一个光圈,一环扣一环的。什么?你看不出来?不,你朝这点看,看见了吧?那瓦蓝色的圈,你点头承认了。在远外,你还看到什么?什么?你说是漆黑一团?当然,这是对比的错觉,因为你近处看到的是红灯绿酒的灯光,你身边浮动着活生生的人,你的视野变窄了,你越往前看,你就越觉得前面模糊,前面的景物也越来越矮小,这条大道,眼睛看到越远的地方越狭窄。倘若你的脑子是花岗岩,没有一点弹性,那么,你越往前走,越预感两边黑压压的房屋,树木,都会向你挤榨而来,你会望而却步。其实,普通人,不会这样己人忧天的。眼看的路越远越窄,走过去,你就不见窄了。眼看的前面漆黑一团,走过去,你会看见熹微的晨曦。重要的是,你必须走得过去,就必定会遇着明天……。”

“明天,”张由也说了一句明天,打断我对祝君的话的追思。原来,是走到我的宿舍门口了。小张说:“荣姐姐,明天再见吧。”

我不放心地望着张由一个人回家,冲着他的背影喊一句:“老弟,你回去也应该休息了,别熬夜了啊。”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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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我对老弟的不放心,并不是多余的。他病了。开始我认为是他的心脏病发作,忙着往住院部跑去。

在住院楼的甬道上,我碰上了值班医生,立即拦住他问小张的病情。他的回答说,老弟不是心脏病发作,是受凉得了重感冒,发高烧——我的天!我按住慌得乱蹦的心跳,拖着软得无力的脚,倦倦地挪进老弟住院的病房。

病房内四铺铁床,两铺一边地相对着。每铺床头,都有一个放药和放病人碗筷的小柜。每铺床上,都躺着一个像霜打过的树那样的人。室内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床栏杆,被面,柜身,地板,墙壁,天花板,白是白色了,但白得很旧,白得泛出灰黄。

张由睡在靠窗口左边的那铺床。被子盖在他的身躯,显得他的身躯又瘦又薄。他原来苍白的脸,好象缩小了点,隐隐发黄。失血的嘴唇,燥得如干旱的土地,皱起薄薄的裂皮。他见我来,轻轻扬着淡淡的剑眉,弱声问:

“姐姐,你来,太好了,你记得,今天的日子吗?”

我坐在他的病床头,双手放在凉凉的医院的被子上,摇摇头。

“今天,是星期四。我的工作,还要继续的,但看来,我今天不行了。荣姐姐,你代我一次吧。在我桌上那小格架,第七格,有两张卡片,一张是急病孩子的,一张是慢性病的。请你上这两个孩子的家,帮我,记录他们的症状回来,劳你了,姐姐。”

他干燥的嘴唇,给他的舌头舔了舔说。我看着热泪盈眶,忙给他开水喝。

“老弟,我今晚就去,今晚就去。”

“不,不要流泪,帮我去做,就是了。”

他疲倦地笑笑,叫我回注射室上班。





我的心,痛思重重。路过门诊大厅,依然像蜜蜂的嗡嗡鸣响。挂号在这里,划价在这里,领药在这里,等注射也在这里,进出医院的人,都从这里经过,使整个大厅空气沉闷。奇怪,我却没有了以往的讨厌情绪。进注射室前,我还帮一个背孩子的母亲装背带。

我认真地给一个个病人注射。不知怎的,我从这些患者的脸上,看到张由焦燥的嘴唇,看到祝君瞑目的眼睛,我好象在护理最亲近的人,操作时格外小心。我左手熟练地给病人进针后,右手就轻揉着病人进针旁的皮肤,有时还问上一句:“疼吗?”





夜临了,我自个儿在老弟的书桌上,取出了两页查病的卡片,这时,我心里仿佛突然装进了前所没有过的什么东西。

我轻轻锁上小平房的门,踏上布满水银辉的大道。以往我觉得单调无味的夜城,此时感觉了有声有色。那些橱窗彩灯,招牌霓虹,用一种撩眼的光耀,拨动着我的长睫。那些优哉游哉的行人,几乎全容得进我的心间。

冬天来了,初来的细细北风,把迟落的几片黄金枯叶,吹在人的脚边打旋旋。

真是一路高楼一路人,一路行人一路歌。从人们口中哼出的小调,带笑;从收音机播出的流行歌曲,动听;从录音机放出的音乐,立体;到处是一派圆舞曲的节奏,嘭嚓嚓地伴着自行车的脆铃,和着汽车的低鸣,微微的鼓动空气,鼓动耳膜,鼓动心灵。

尽管我还含着一丝莫名的悲怆,总强过我以往尽含着悲怆。

我心里有一个声音,——看看这些争高竞美的建筑吧,看看这些五光十色的灯光吧,看看这些生机勃勃的人们吧,听听这些水般的歌声吧,听听这些风中的笑语吧,这是生活。你曾回避了的生活,不应该再回避了。生活的大门,都是向你敞开的,只要你是一个人。

我按卡片的地址,在一条巷子里,叩响了住着一个叫蔡小玉女孩子的门。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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