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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美,不一定是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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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7 02: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IP:广西南宁
  美,不一定是漂亮



逝之梦呓


从眼睛的视觉感官的感受,漂亮肯定是美的。美,却不一定是漂亮。如果美再加个丽,有人说,美丽不是因为漂亮,而是因为可爱。漂亮看得见,可爱看不见,什么才算是可爱?

从“唉”到“啊”,是一段明显的距离。嘴上常说“唉”的人,是一声叹息,多愁善感;口中常冲出“啊”的人,是一种感慨,充满激情。或许两者距离并不明显——我梦回自己的一生时,处在大江边。

有时我想——在天连水处,水接天境,天水一色。那大朵大朵的洁白云絮,洁白得似乎透明,透明得使人想象到它的一根根丝缕;似乎又不透明,好象很深厚,却又很轻盈,飘在蓝蓝的天上,浮在蓝蓝的水上......

据说,富于人情的人,口语上不会少了个“唉”,善于感情的人呢,常常会脱口而出一个“啊”——我却有多年,不为这种含蓄的冒号和外露的感叹号所惊动了。

爱情是永恒的话题,让别人恣意去爱吧——我那时想。

我可算是个老姑娘?在医院工作的人,都知道妇女最佳生育的年龄,在25~~29岁之间。早在一年前,我已经跳过了这个最佳的期限。是的,我是跳过去的,象童年跨沟那样,先退后几步,然后纵身一跳,就越过了沟这边。

回首望去,我并没有因为死了的爱情惨然,却有一种失去儿女般的惘然——看到人们成双成对,看到金鱼游,蜜蜂舞,蝴蝶飞,我已经没有太多的联想。但是,看到做母亲的吻婴儿,看到老牛舐犊,甚至看到母鸡“咯咯”地率领雏鸡,我就若有所失,身心空虚——这是不是本能?是不是天性?我没有精力去再想,如此罢了。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而且越离越远,我再也不会去惋惜。与其说我的心是直的,不如说是横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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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5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一)


隆冬时节,南方没有鹅毛大雪。然而,有空便钻的凛冽北风,从来也没有示弱过。

说实话,我并没有讨厌嗖嗖的朔风,我讨厌的是门诊大厅嗡嗡响的人。到处都刷上“静”字,有眼无珠么?讨厌!

我是专管注射的护士。注射室恰恰在门诊大厅的一侧。注射室门口,老是围拢着一群面黄肌瘦,精神萎靡的人。

和他们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围住门口,到外面等候,外面有椅子坐,叫到谁谁才进来......”。但是,这些人的头发可能都是两个漩的,讲不听,教不便,好比是在地狱门口翘首争取投胎一样,硬是死命挤着堵住门口。注射室就是度生的机关,也得有个先后秩序呀!我还要工作不要?

有时,唤一个排到注射票号的患者,这个患者偏偏逍遥在人群外面,非要我喊崩了天,他才进得到注射室内,这些围在门口的病鬼们!叫一些少女,露出要注射的半边臀部时忸忸怩怩,这些围住门口的病鬼们!身体一旦恢复健康,还会道貌岸然地教训人呢!我可没有他们的假惺惺,没人情味就没人情味吧——有一天,我瞟见了室内暑天用的电风扇,台扇。

我把台扇向着门口一开,呼的扇叶转出了一道寒风。这一招还真灵,胜过我说服能力有限的千言万语——门口的围人咒骂着散开去。骂我十二月天开电扇,癫婆!我才不癫,电扇背着我,我这里有炭火,是春天。喊你们不要围住门口,谁叫你们不走开呢,自找苦吃,哼!

我是喜欢秩序分明的,这样工作起来,顺手,顺心。

被我用电扇赶离门口的人,又到外面的窗口张望,可能自然的北风,比电扇出的风清爽。六月天的时候,人们就说南风吹来,比电扇的风好。这些摇在窗外的鬼脸,紧瞧着我拿起呼名的注射票号,惟恐漏了他们的名字,或者在监督我给谁开了后门?放心吧,注射室惟独一个前门,后面没有门,只有一个三开窗,也被你们占领了。

正在我忙得不可开交时,有个人带一名老者进来,把张注射票号往我的工作台上一放问:“是在这里打针吧?”我用白口罩上的双目向他睥睨——中年福相,饱含着优越感的松弛肌肉脸,臃肿的干部冬装,上口袋插着两支钢笔——不是个文盲吧!

门口明明的白底黑字:病者的注射票号放在门外排队。他倒挺规矩的,直接送上台来了,来头也许还不小呀,可惜你进错庙啦。

窗外传进一些嘀咕声:“我们的高飞主任。”我怀疑他是不是姓高名飞。“他和这个医院老院长的儿子是老交情。”“这种人到这里,无论如何也比我们病重,肯定优先了。”“他妈的,老子等了一个上午,他一到就当然的第一个。”——这些不高声的门背舞大刀的声音,我都听见了,此人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依然挨着待我给一个病人注射完毕。他的神情,大有“既来之,则安之”的不退出定了的姿态,泰然处之。

好呵,主任先生,我是懂得你这号人的脾气的,也许你想说后会有期,但我不会摘下口罩让你认了好方便。不过,既然你是猫性格,我就顺着给你捋捋毛吧,逗你高兴高兴,只是你别高兴得发抖了。你装憨,我比你还憨。窗外的话你听不见,你就沉默吧,遗憾的是你又挂着笑。我听见了,就由我来回答。

“你要注射?”

“不,嘿嘿,是我父亲。”

够孝敬的,得了,上场还靠父子兵。我往注射处方上望一眼,i.V.,噢,大针筒。

要想方便,自己方便吧。我把主任的病天伦,带到临窗口的那张桌旁坐下,叫“高飞”也坐在他父亲的对角。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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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5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二)


我把注射针扎入可怜的老人静脉血管,解下寻血管时绑在干瘦手臂上的胶带,对那位不会郝颜的堂堂人说:

“请你配合一下。你看,我们工作多忙。想要快,你就协助一下吧。这样,左手扶稳针筒,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外筒,再用拇指顶着内管慢慢地推进。不要急,不要怕,对对,就这样,我看着呢,不会出问题的。”

交待完,我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给按排队的患者注射。每注射完一个人,我就觇看一下靠窗边的那张桌——作父亲的盯着儿子,作儿子的却不敢正视父亲,他紧张操作着酒杯粗的注射器。

冷天推大号注射器,是我们注射护士的重体力劳动,少一两拇指力,你就推不进液。

你看他,牙床动了,手战栗了,脑门在这种腊月天,也沁出芝麻粒大的汗珠,而且不敢喘,这是给父亲注射呀。那副狼狈相,大胆不得,小心不得——我看到窗外一些人在偷笑,好球,我躲在口罩内的嘴也意满地一哂。

总想乘人船,霸上等仓,这回该让你尝尝划浆的滋味了,船已经到了河中心,划吧,算是我警告你的大模大样。

在他搀着他父亲出注射室时,我看到他的右手拇指,还僵勾着不能伸直。他一定享受到什么是酸麻啦。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不定还要到院长那里去告我一状,请便。

人给我提的意见,难道还少么?目前这些病态的人,就多愁善感地向我摇摇头,甩嗉,“唉”,“啊”,——这些都不能触感我,我没有这些生活气息,是的,我并不爱生活。太阳普照大地,还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我恰好在这个地方。

有人说,不爱生活,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去死。我为什么要死?我并不比别人坏。工作这些年,我从来不出过丝毫差错。生活?三言两语我可说不清楚,我必须在天年之内活着,活生生的,但我不爱,我没有爱。

我满怀着刚才我导演的一幕的愉快,心情开朗地给一个个病人注射下去,一点也不感到天寒地冻。突然,一个人进来,啪地关了向门外吹风的电扇。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认我做姐姐的老弟。

他叫张由,儿科医生。他没有穿白大衣,今天是他轮休,大概是路过此地的。如果是以往,我会对这位老弟开几句玩笑;但是,最近的几个月来,我常常抑制着自己的嘴巴。

此时的张由的脸,被痛苦掩饰着,他说:

“荣姐姐,你......先工作吧,晚上,能去我那里一下吗?”

小张转身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去开电扇。门口,又渐渐地伸出盼望注射的个个脑袋,我却没有了什么想法。讨厌和满足的情绪,已经给小张老弟的软功一扫而光。我感觉到冷了,专心地默默给病者注射,一直到下班。



储藏着天地万物的夜,是漆黑的。它把悲和喜,苦与乐,包括乌云,还有乌云过后的晴朗,都用静悄悄的深思来表示。

我走在去张由老弟那里的路上,时而影子在我前面引导,时而影子在我的背后跟着。影子围着我转,我走在影子中。

每隔五十米一盏高悬的路灯,网下一层水银色的光,仿佛寒气就是这水银光降下来的,要不然,就是剌骨的风,把水银灯光给冻冰了。热天的水银灯光不是这样的,那时根本不冷。

这时好冷呵,呵一声的嘴里,就会窜出一团白气。南方的冬夜,还有什么诗情画意呢?喧哗的城市安静了。拥挤的大街空荡了。偶尔驶过的汽车,连喇叭都不用呜。路宽行人少,都是缩着手而行,有的把脑袋缩进毛领的茸里。我也把身体的每个部位,全裹上优质棉毛,是优质棉毛,知足不辱——这个冷天,比那个冷天好多了。可惜,我的眼睛不能裹,我的脑子又裹不住。风,在呼呼地叫......



......风,在呼呼地叫。郊野的北风,比城市的巷风大声得多,尘土被卷扬起来,打在泥路上的树和人身上。天,冷到晴有多云,地,冻得寸草难生。

我送父亲去农场,当然还有几个戴藤帽的执行遣送的人员。我们父女不能多说话,又何必说话呢!爸爸锁紧双眉,还是像他在办公室面对全市地图那种严峻,不过,他脸上的皱纹增多了。我也没有掉泪,我的眼窝,早如荒芜的冬田一样地干涸。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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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5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三)


风沙漫天飞扬,行者不得不半眯起眼睛。我终于把爸爸送到农场门口。

农场里走出几个胸戴“走资派”符号的壮年人,抬着一个薄板盒子,架着一个嚎哭的男孩,脸沉郁郁地走过我们身边。

爸爸要去接近这支冷落的出殡行列,但被遣送他的人员拦住。爸爸站定一下,叫了我一声,然后指指那个男孩。我不愿离开父亲。父亲被推进门报到去了,我却是不能进农场大门的。父亲在要转弯消失的时候,回过头来,见我还在门口目送他,他再一次指指送葬的人,向我挥挥手,最后,他老人家走了。一排草棚平房,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呆呆地立在敞开的农场大门前,是什么的心情呢?一个曾使女儿骄傲的父亲,突然在一夜之间,从众人尊敬的地位,跌到尽受打倒的地步,戴上了猪笼高帽,挂上了耻辱的黑牌,跪在大小会的台上,到处去低头认罪,最后被流放到这里,我是怎样的心情呢?—— 一颗还是孩子的女儿心,一颗不是孩子的女儿心。

风老是如此刮着,一切都会刮干的,“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我想起了《红楼梦》中的这句话,这样倒好,这样倒好!

还有什么好呆的呢?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农场重地,行人止步”,这条路我算是走到尽头了。我照父亲手指的方向,转身走上回头路,跟上那行掩埋队。

大家都不说一句话,那男孩的哭声也沙哑了。惟有剌骨的寒风,仍在无休止地呐喊,几乎要撕裂这片黄土地和蓝天空。

坑,是早来的几个人挖好的。薄板盒子放进了坑。盒子里的那副躯壳,还听到他小儿子的哽咽声吗?一个人的灵魂升了天,灾难也许就彻底解脱了,再也顾不来活着的人了,你们爱怎么活就怎么活吧——想到这些,我心也凉了。

掩埋队的人,把土一铲铲地抛向坑里的木盒上。一会儿,代替薄板盒子进眼帘的,是一盘比旁边实土松散的泥,也是黄色的。坑填平了,不,这杯土应该高点,再高点——拿锄头铲子的人,大概是这样想。他们不断地把土添上去,一个半圆型的土堆形成了,终于像了一座坟。

整个工程,都是在默默中进行。风嗖嗖地叫,是伴哭吗?一棵小树弯下干子,叶子佛着坟头,悉簌地响,是抽泣吗?人们的衣服起伏地掀动着,包藏不住胸中的心跳吗?

掩埋完毕的人们,垂手站在坟前,有帽的脱帽,都低下了头,是默哀?是祈祷?是忏悔?还是少憩?

这些人,穿着开拓者的粗布烂衫,拿着开拓者的原始工具,没有一点开拓者的愉快。但我记得,他们原来都是眼笑颜开的长辈呀!变了。

有个转头四顾的白发老人,我认识他的,叫覃伯伯,省宣传部的副部长。据说早几年,他和我爸爸矛盾闹得凶呢。他在公路边找到一块旧砖头,插在坟前。他看看大地,看看天空,看看沉默不语的伙伴们,低声说:“我们,该回去了。”

哇——那个男孩又大声地哭起来。覃伯伯摸摸孩子的头,对我说:“小荣,你领这个弟弟回家吧,他是没有父母的孤儿了,你,也是......你们能互相关心地过,过日子吗?”我咬着嘴唇点点头。“小张由,你就跟着小荣姐姐,她会送你回家的,啊?......。”覃伯伯再也说不下去。

他们扛起工具回农场了。我和流泪得眼睛都眍了的小张由,还在坟前,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问:“冷吗?老弟,冷吗?”他噙泪瞧着我,猛然扑到我身上,两手抓紧我的肩头哭着喊:“姐姐——。”



走进一条偏僻的小街,就见张由他妈遗留下来的小市民的那种小平房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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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四)


就是那间房。自从那年北风呼啸夜,我把小张由老弟送回那间房后,对他尽到了比他大四岁的姐姐的义务。我们姐弟俩,尽量回避社会上的冲击风暴,相依为命地朝夕相处,同在一个锅里煎熬,一直到一九六八年我被迫下乡插队。


我插队的那几年,还省吃缩衣地给小张寄回些钱,经常是一、两元的。但小张一再复信说:“姐姐,不用寄钱回来了,我捡破烂卖,可以生活。”


后来,覃伯伯官复原职了,他在流浪儿中找到了张由,并送小张由去读书,一直读到医学院毕业。接着,我父亲也回到原来的位置,在绿灯的高照下,我要求进小张老弟的那个医院工作。


我总觉得,老弟应该得到姐姐的关心和照顾,这是我唯一的自豪和自慰,所以,我又常常出入这间平房了。






就是这间房,这间可供研究中国四十年代历史作参考的小屋,小瓦顶,没有楼,十四个平方,竹编抹灰假墙,对我是多么的熟悉。






我推开半掩的房门,站了片刻,等待一个金铃似的声音,等待一个迎客手式的优美造型,等待爆发欢乐的气氛——然而没有,整个房间静悄悄,好象从来也没有过金铃似的声音,没有过优美的造型,没有过欢乐的气氛,一切都是幻觉,是梦,全在我眼前被抹去了。


只有那盏台灯是真实的。张由正在灯下伏案与笔墨打交道。灯是那么的暗,他的背影就如一张薄薄的剪纸。

在我的低声呼唤下,小张老弟扭身过来,他那镀着雾的白脸上,好象开始进入衰老。我端了张独凳,在他的对面坐下。在老弟面前,我是随便的,一种做姐姐的随便。


“姐姐,能听我说一句么?你这么做护士,不行哪。”


“噢,难道做护士,也要用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才行吗?哈哈。”


“别笑,荣姐姐,你怎么还笑得起呢?就是说,我们搞医务工作的,应该有高度的人道主义。比如,我做医生的,是给人治病,而不是给人害病;你做护士的,是护理病人,而不是糟蹋病人。”


“谁糟蹋谁啦?”我并不生气,反问道。“老弟,用词重了,你用词重了。我的心坎,被几把刀捅穿过。肺结核好象是钙化啦,大概是因为我有个永垂不朽的爸爸吧......。”


“不是你爸爸的问题。”老弟显然激动了。我很欣赏他的嘴唇抖动。“姐姐,过去的去了,你真不能更新吗?不,你简直存在报复的快感,幸灾乐祸,只要火不烧上你身,你决不会去救火。姐姐,十年浩劫,谁心上没有几个伤痕?日常生活,谁没有自己一部难念的经书?我不是家破人亡吗?我不是失去了......唉!姐姐,如果我们都这样的埋怨,都这样的消极,都这样的无所谓地处世为人,我们还......。”


“哈哈,又是给姐姐说大道理,好啦,老弟,用不着动气,你总是对了,境界高,优秀医生嘛。”


小张听了我这话,两道剑眉拉成一条平行线,嘟着嘴唇望我。瞧他这傻劲,这么一句无足轻重的话,就受委屈啦,到底是小孩子,可笑。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一听到大道理就感冒。也许我看到大道理背后的缺陷和隐私太多了。


“唉,姐姐,什么也说不服你,”小张老弟无可奈何地说,“要是祝君在就好了。”


“祝君......。”


“是祝君,和你谈得拢的,只有,祝君。”


老弟抖颤颤的手,抚摸着挂在墙上的黑纱,好象那里覆盖着一个伤口。我顿时也为那伤口感到剧痛,禁不住喃喃地呻吟:“祝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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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祝君



(一)


“祝君——!”

“祝——君——!”

“祝君——”,“祝——君——”,“君——”,“君——”,......

我放开嗓子喊一声,四周的高山峻岭,原始森林,都在帮我喊上几声,却得不到一声的答应。

这鬼丫头哪里去啦?

本来嘛,在内山就有不少的柴可砍。但是这个小妹妹,说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说什么上帝给了我们这么好的安排,不可错过;说什么高山的柴砍下马上能烧,好火,等等。总之,她一有机会,就硬拖着我进这个上古的境地。

农忙难得一个休息日。我俩刚才还并肩砍着柴,转眼间就不见了她。这个小妹妹,还兴躲迷藏呢!

到处是老树古藤,青草过膝,山峰顶天,静得出奇。不知哪里,传来几声啄木鸟敲木的喈喈声,十分的清脆。

眼前是一片参天的大树,浓密的枝叶,只望得清十步内的动静,抬头难得见一片完整的天。

有次,知青为了自盖房屋,深入到这个莽林腹地砍木头,突然听到在家城动物园熟悉了的老虎吼喉,惊天动地,从远远的地方而来,越来越大声,震憾着整个原始山林簌簌嗦响,不知从周围的什么山中路过了,吼叫又渐远而去,最后小声至消失。我想起那次幸好没遇着的大虫,心里仍有点哆嗦——莫搞得祝君给猛虎叨走了?

我惴惴不安地在崎岖的山中一面寻找,一面喊:

“祝君——!”

“瞎喊喊什么。”一块巨石顶上的灌木丛中,闪出一张含嗔的瓜子脸,两只水灵灵的眼睛在责备我。

我爬上石头去看,祝君的速写本上,有只画到一半的猴子。

“荣姐,看你,把我的模特儿给吓跑啦,你赔来赔来。”

“赔?”我装作一本正经的瞪眼问,“我问你,你是来劳动改造的?还是来游山玩水的?说!”

“哎哟哟,我碰上寨主了,山大王,小的不敢了,哈哈哈......。”

“笑!小资!”

“我才不是小资!”

“那你是——?”

她把正发育丰满的胸脯一挺,头微微抬高,流露出一种高贵女性的尊严和矜持,傲慢地说:

“我是中国未来大名鼎鼎的女艺术家。”

那个公主的样子真令人发笑——这就是祝君!



我俩各扛一捆柴下山,路上遇上个别的农伯也担着柴下来。还有一些村姑,腋下都夹着一大抱嫩嫩的野猪菜。

“荣姐你看你看,”祝君好象发现新大陆的嚷,“那深坳几处粉红色的是什么?仿佛是朝霞落在那里,是桃树吗?这样早就开花了——我说你走慢点好不好,这么好的景色都不会欣赏。”

“赶路吧,森林的太阳过山早。”我一脚高一脚低,又要瞻前顾后地避开剌蓬藤缰。扛百斤左右的柴,走这种不是路的羊肠小道,还有什么闲情逸致哟,深山的野桃早发就早发呗,看什么?再看日头就过坳了。

我不耐烦地加快脚步,祝君无奈也跟上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气声。

我们回到集体户的住房时,还不算晚,虽然全村没有一个挂钟,没有一块手表,但看天色可以知道,还未到黄昏。

集体户的“四条汉子”出来迎接我们。哪“四条汉子”?——从城市来插在这个村的青年,四男二女。他们:大哥邬仁乐,是个淳朴的老实大哥;二哥刘隐之,外号叫“智囊”,又叫“冷眼剌”;三哥朱武勇,别看他魁梧的身材和坦率的性格,都与他的名字符其实,可是个学问有恒心的人,后来三十岁了,还考上中山大学;根据年龄排下来,还有个岁数与我一般大的阮文光,人称“满叔”。

想起我和“满叔”在月下偷偷的接吻,许久,我唇上还弥漫着从来没有过的,甜到心里的异味,这使我后来每回忆起,就想起保尔和冬妮娅的少年纯真。当然,他绝不能成为保尔,我也绝不是冬妮娅。但是,当时我们谁都没有错,用不着谁宽恕谁——好了,他们就简单地介绍到这里。若不是在谱奏祝君这个主旋律中,存在他们这几个小小插曲的音符,我真不愿提及任何的男儿们!

当时,我们都是“家庭有污点”的后代,在一种同病相怜的贞洁友谊中和平共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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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二)


大哥佬首先接过祝君肩上的木柴,“智囊”协助大哥佬卸柴,他那对冷血动物的剌眼,横扫着我们说:

“我们四条汉子的四大担柴,已经足够这次闹春耕了。你们两位女士多此一举,把做饭的工夫拿去获取剩余价值(他那时的哲学造诣就不低了),倒是叫我们的肚子违反了正常的规律。我,抗议了。”

阮文光也奔出屋,抢先到我身边。他刚触到我的柴时,被朱武勇揪住耳朵在一边打圈圈。

朱武勇说:“满叔,你偏心也太甚,祝君那么个小人你不帮,献殷勤也不看场合,众目睽睽下,不害羞吗?”

“哎唷三哥放手,听你的就是。”阮文光讨饶喊。

我见满叔可怜,便替他解围道:“别吵了,我自己来。”

“你自己来?我还没说到你呢!”朱武勇放开阮文光,对我瞪眼说。“小的不懂,大的也不懂。深山有猛兽,你就不懂?一次又一次地带祝君进山,丢失了她,拿你两个董荣也赔不了这个小妹妹,你懂吗?董荣!”

朱武勇的话虽然似兹兹冒烟的导火线,他双手却腾出来欲帮我放柴,刘隐之比他更麻利,托起我几乎是背负式的柴捆一竖,柴稳稳地栋在墙角。

“是啊,”刘隐之拍拍身上的柴屑说:“没有小妹妹,我们可是要郁郁终身的呵,闲话少说,准备吃饭吧。”

“二哥,你喝西北风去吧,”邬仁乐开口道。“你就是两角钱的鸭头,总是得把嘴。祝君,今天你们吃现成的,我来煮。”

“不不,他们欺你老实大哥,还是我煮。”祝君说着,拭一把额上的汗,跳进门坎就抓锅。

太阳刚消失在西山那边,天还挺白。一位柱着拐棍过来的,是村里高龄的莫老太婆。她蹀躞地步到我们房前,唤一声“邬大哥呀,你家祝小妹在吗?”

祝君马上伸脸出门,笑吟吟地答应着。

“祝小妹呀,给我画一张像吧,明天一开忙,又要忙半月二十来天。人老了,给后生留个笑脸......。”莫老太婆叨叨唠唠的嘴说个不停。

“好好,你老人家坐。”祝君招呼着老人,又对我们说:“今天我是值日官,都过来听吩咐。”

她把三哥看的书缴了,说:“你有心机,烧火。”阮文光手捧的半导体收音机,也被她夺下来说:“满叔,给你和荣姐一个机会,去摘菜洗菜。”

“我呢?”刘隐之晓得这种情况下免不了他,他便主动站出来问。

“二哥嘴毒心善手巧,饭菜的红白案,快刀手,抓锅铲,全归你露露两手。”祝君笑笑说。

“服从服从,”刘隐之眨眨眼睛。“我和大哥佬合作。”

“不准!”祝君纤指戳二哥的鼻梁说,“平常我一个人的活,摊给你们四人做,你还想谋算?智囊这诡计不中用哦,收起来。大哥老实可嘉,理应坐镇。去去,不准向我使冷眼剌。”

她把书还给升起了火的朱武勇,又将收音机交给邬仁乐拿着说:“大哥,麻烦你选一段好听的节目,让莫老太婆听了开朗些。”

祝君象穆桂英一样点将完毕,才找了一张矮凳,在老人面前三步远坐下,膝上搁块画板,静心地画起来。

祝君自小自学练就的画手,是不是登峰造极?我们没有这种细胞,不知道。我们不是绘画艺术评论家,难以欣赏她的画的实际价值。但她写生的画象极所画的对象,这是众人眼光公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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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这个小山村,远离城镇,照相仅仅是听说的奇事。从前有一户富人家,有一张前祖秀才的遗像,据说还是进官府时,花几十块大洋画下的,那是近百年来,这村里唯一的一张画像,被香火的青烟绕绕着,给愚昧农民看上一眼,也算是饱了眼福,视若神明。

如今,来了个会画画的小姑娘,怎么不使村民皆大欢喜呢。祝君画的像,比老秀才被熏黄的老像更活。若有时间给她用油彩画,稍远一点望去,还真是栩栩如生呢。

插队几年,村里家家户户中,都挂有祝君画的像。有的外村人,还特地来请她画像。无论男女老少,她都乐意画,一到这种时候,我们集体户的人很默契,决不允许谁或者任何事情去干扰她。


我洗菜回来时,祝君正画到一半。她一面落笔,一面赞叹:“老太的皱纹呀,是一种中国母亲的美呵。每一根线条,都含着善良,朴实。深刻的是坚韧的善良,明显的是苦熬的朴实,构成一幅多么和蔼的肖像。啊——我似乎明白慈爱的‘慈’字,为什么在心上面有那么多曲折纵横的笔划了,大概是创造形象字时,看到老母亲脸上的皱纹太多了,如果是这样,‘慈’字之发明,确是动人的创造啊!”

祝君在厚纸画上几笔,又对愉快笑着的老人仔细地端详一会,突然说:“莫老太,你这样抿着嘴笑行吗?”她做了个微笑样。

老人家笑嗬嗬地答:“不用,给后生看的像,要笑得开心才是。”

“这样吧,”祝君说:“我给你加上那几颗缺了的牙齿。”

“不用加什么牙齿了,”老人执拗地反对。“老人缺牙是好事,人老牙不缺,后一辈不平安的。”

有这等说法?祝君蹙蹙眉头,只好写实地画好了老人的肖像。

老人手捧自己的画像欢天喜地,在老人颤巍巍地离开时,我们也开饭了。

五人端起饭,见祝君还在深思,便连声唤着她。她如梦初醒般的转头向我们,这才起身到饭桌旁,她没有坐下,也没有出声,而是把我们手中的筷子一一夺了去,我们都给她弄得莫名其妙,惊愕地望着她,她差不多是喊着说:

“老的顽固无可药救了,后来的人决不能这样!从明天起,你们要向村里的年轻人讲早晚刷牙的好处,教他们刷牙成习惯。如果你们不答应,今晚大家不吃饭,我也不吃!”

我们叫她小妹妹,但不知怎的,她的话——即使是耍孩子气的话——都令我们感到一股威严的魔力,大伙对她唯唯诺诺,那餐饭才能欢快地吃下去。



春耕时节,浸着寒气的烟雾升不上去,把一座座峻峰拦腰截断,山头仿佛是腾云而立。

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青年,跟着世家农民一块用牛,犁田,耙田,裤脚卷过膝盖,头戴斗笠,背挂蓑披,赤脚跟着牛屁股,在冰冷的水田里团团地转着走。耙声哗哗地响,耙齿下的泥土渗着水滚瓜烂熟,柔软得似乎有点暖。牛尾巴无节奏的左右甩,溅得我们一身泥,哪里还有什么城市小姐少爷的娇气。

插秧的时候,面朝水田背朝天,那才站不是,坐也不是。左手分秧苗,右手从左到右,又从左到右地把秧点插入田,一步一步地插着向后退。弯腰的脊椎骨汁,好象是换上了酸液,又象灌进了水银,整个腰酸垂到至痛难忍。

有村民说一两句笑话,我们也笑笑,算是解乏。如果没有人说话,我们也是沉默的居多,遵循命运的旨意,安分守纪地劳动。要是田间传出轻快抒情的歌声,必定是出自祝君的樱桃小嘴,叫困了累了的人们耳目一新。

你听:

一座座青山紧相连
一朵朵白云绕山间
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
一阵阵歌声随风吹
哎......

歌声是那样的锐耳,那样的甜,足使在繁重劳动的人,暂时忘记了疲倦,抬起眼睛找近旁的人,无言地相视一笑,再埋头地干下去。

高高的山面向大家,淙淙的渠水,也不属于哪个人,祝君也有累得喘气的时候,从她胸脯的大幅度起伏就可以看出来。但是,好象只有她才品尝到甘露的甜味,只有她才欣赏到山水的青秀,只有她!——才看得到生活美的真谛。我们集体户的人都想过,假如我能象她,该多好呵!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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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四)



大家的重体力劳动收工后,我们各自拖着身子进房间,把散架的骨头往床上瘫了好一阵,才有点精神坐起来,或者活动活动——真是倦到懒得动。

若不是有小祝君,我们有时会累到饭都懒得煮的,睡一个囫囵觉,比米饭香更诱人。但是,我们不得不起来劈柴挑水,因为哼着小调的小妹妹,已经在量我们的米下锅了。

你看:

她洗米的双手,搓米搓得那么过细,把米一把一把地淘起来,乳汁般的洗米水,从她的手指缝涓涓地流回锅里,泛起微微的一些新谷的碎壳来。她那神态,是多么的全神贯注,仿佛是和“粒粒皆辛苦”的白米,交流着内心的深情。她把洗过的米水倒去,再加清水进锅里,才端锅站起来,往往还在原地,用一只脚轴旋转一圈,象芭蕾舞演员那样,飞一只腿往后,胸往前倾俯,双手轻盈地把饭锅,座落在我已升起了火的灶上。

“没的烦恼的小天鹅。”我羡慕祝君的无忧无虑,问:“你来农村插队,真的不感到一点命运的捉弄?真的不感到苦吗?”

“苦!”祝君回答干脆。“我从小就比你们苦得多,惯了。”她说这种话象大人一样认真,深邃的目光也尽量摆脱孩子气。“‘命运’这个词,常听你们说,我还没琢磨透。但我不愿整天愁眉不展,叫人一看就笑——哎呀呀,你们看这张苦瓜脸,啧啧啧——你好受吗?苦惯了,我就不觉得苦了。”她笑了,笑得那么的好看。“惯了。”



山区的夜,除了那天气候太朦胧,一般是天高气爽的。

黑色的山峰轮廓,村舍竹影,都如刀刻般的曲形或几何线条,在大自然的帷幄上,黑得有层有次。这里没有城市人为的矫揉造作,完全是错落于和谐的天造地设的产物。

在风雨还至于封门的初夜,我们插队青年,都喜欢端着自制的草凳,聚集在集体户门前,无边无际地谈天说地,也吸引来不少的农村青年。

在那左一声右一声的蛙叫鼓噪下,我们夜谈圈里,常常响起六弦琴声,伴着沉重的歌唱——尽是些“望了又望,眼前只是一片渺茫和辽阔”,什么“星光暗淡,独自披起衣哟”——《异乡寒夜曲》!

是的,这种歌声触动了我们的感情。歌声从浑圆的男低音歌手阮文光唱出来,更准确地表达了我们心中的凄凉和悲伤。

一条溪水,在不远的前面流过,如情意绵绵地潺潺轻诉。祝君也在我们其中坐,是最矮的一团黑影。她两手托腮,肘在膝盖上,两只眼突闪突闪,静静地不打扰任何人。吉它琴声中断了,她稚声缓缓地叹息:

“啊——多美的夜色,看那弦月,就象一把镰刀挂在空中。”

我们无目的的眼睛,经她这么一赞,不约而同地看向夜空去。是呵,繁星点点,也许郭沫若就是这样的感受了,才写下天上的夜街的么?如此诗意浓郁的夜呵,又是祝君先见,难道她的心是净土,没有一点尘埃吗?她说:

“你们知道吗?我小时候只见过我爸爸一次,不,只见过照片。我爸爸留下许多画稿,就是没有自己的画像。

“有天夜里,不知有多夜了,反正象现在这样的静。我在梦中听见了哭声。哎哟,谁哭得这么伤心?又抽着鼻子不放出声来。我惊得睁眼一看,啊,是妈妈靠在床头哭,床头灯还亮着——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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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五)


“我从来未见妈妈哭过。妈妈白天去挖土方,很辛苦,晚上回家还唱歌,歌声轻轻的,可好听呢。妈妈说,她是专门学过唱歌的,唱歌能解困。

“我小时候,家里没有自来水,要到街头水站挑水来家用。我快七岁时,第一次学挑小半桶水回家,两条腿都不愿要了。我想起妈妈的话,也唱起歌来:‘腿腿呵,莫酸多,我给你唱唱好听的歌’,唱着唱着,我居然能拿起绳子跳起来。从那天起,我不但能煮饭洗菜,还能小半桶小半桶地挑水了。晚上妈妈担着锄头铲子回家,都笑着夸我,夸得我也笑了。

“但是,妈妈怎么半夜哭了呢?我爬上妈妈的肩头问:‘妈妈,你哪里痛?’

“妈妈摇摇头,她咬着嘴唇流下的热泪,湿满了我的小手。我见妈妈双手压着一张什么按在她心胸处。我拿来一看,是妈妈和一个男人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妈妈可好看了,脸上没有一点线线,那男人呢,也很好看,嘴角两边隐隐红色,正望着我笑呢。他是谁?我问妈妈。

“‘这是你爸爸呀,小君。’妈妈说着哭得更厉害,我忍不住说:‘妈妈你再哭,我也哭了。’

“我真的唔唔哭了。妈妈抽泣着给我拭泪,搂紧我抚摸,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昨夜的事就象梦一样。我问妈妈要照片看,妈妈说藏起来了。凡是爸爸的东西,妈妈都藏起来。我说:‘我想着爸爸要流泪呀。’

“‘不要流,不要流’,妈妈亲着我的脸说:‘有泪妈妈都替你流,啊,乖乖。’

“‘妈妈夜里都流泪吗?’我望着眼睛有红圈的妈妈问。

“妈妈不回答,却问我:‘妈妈和爸爸的相片,照得好吗?’

“‘好,’我回答说,‘好象我们玩排排坐,吃果果,吃了一个又一个那样,妈妈也和爸爸排排坐,对吗?’

“‘对对。’妈妈笑了,我也笑了。

“以后,我再也不见妈妈哭过,我也没有哭过。但是,我再也没有见到那张照片。爸爸的作品,在八六年的一次大抄家中,全被抄去烧毁了,那张照片也没有幸免。

“那天我放学回家,家里已被洗劫一空。清算爸爸的标语,贴得满屋都是。

“憔悴的妈妈拢拢头发,内疚地说:‘太突然了,我以为早死去的人,他们不会计较的,所以爸爸的东西,我没来得及藏好,现在你爸爸全完了——小君,你会哭吗?’

“‘不哭。’我忍着要滚出的泪珠吞下肚去。

“‘对,不哭,’妈妈搂住我说,‘这才象爸爸的女儿,小君,妈妈给你唱支歌。’

“那是什么歌啊,哥哥姐姐们,你们怎么也体会不到那场面,我幼小的心灵,被妈妈感动,内心在喊:‘小君要象妈妈一样,坚强些。’

“现在想起来,微笑的爸爸是那样的年轻,我印象中的爸爸就是照片那样,总是年轻的。”

祝君平静地叙述。小溪把碎声收敛。竹影伫立不动。轻飘飘的黑丝绒云,遮住了月亮又悄悄地散开,免得妨碍玉兔的倾听。铁灰色的天地,和我们一样屏息。

我们这些大哥哥大姐姐的脸上,布满了晦气,如这夜空的幕布。

只有祝君妹妹,可比作夜幕上的星星。她含着晶莹的泪珠,还能笑!我们不能,连话都不多讲了,无声无息地呆在如铁罐内的茫茫夜中。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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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六)


自足可以安宁,少思也求得清静。但是,生活决不是固体铁罐。生活总在变,在膨胀,在分裂中繁衍,在淘汰中延续。

六个故乡人组成的一座异乡礁石,在各奔前程后土崩瓦解了。“四条汉子”相互比着家族颜色,先后离开山区这个广阔的天地,都被招工回了城。剩下我和祝君,继续留守在空了大半的集体户住房中。



两封信同时到我手中,我谢谢邮递员。在邮递员消失在村口时,我还向挡住他身影的那片竹林挥挥手。

我搁下肩扛的刮子在想,为什么我们村有这么多的竹丛,让我看不到远方,这些竹丛都是青绿的不变色。抬头看去,四周是指天傲立的高山,将小山村与外界断开,我就被屏蔽在这山中,一片片冬云,依着山峰歇息。

冬天收工总是这样早,带着的刮子在水渠上三刮两刮,就收兵回朝。踏在走玉了的石块村道,听到农家的吆猪叫鸡,看得见徐徐的炊烟袅袅升起,条条炊烟升到半山腰的同一高度,便沿着怀抱小村的群山横绕一圈,形成了一个青色的大环烟圈,罩在小山村上空。

“这么晏才回来,相思啦。”我刚跨入门,已经生火煮饭的祝君就笑我说。“哦,是满叔的信,快拆开看看吧,宝贝,我最最亲亲爱爱的,哈哈,顺便看火,我去摘菜,今晚加两个荷包蛋。”

祝君挎上篮子,行走如蹈地欢快出了门。

我坐在小灶边,往灶里加了一根柴,火熊熊地窜起橙色的苗苗。是火光映红了我的脸,还是我的脸自己发烧?我不知道。

我掂掂两封信的重量,到底先看谁的呢?有一封信是张由老弟寄来的,他已经是医院的大夫,对他有如此的工作,我做姐姐的也放心了。此时姐姐心里的私事迫切,老弟,你就原谅姐姐先委屈你一次吧。

我将老弟的信暂时揣在怀里,先开了阮文光的信。我小心地拆信封口,还未取出信,就下意识地摸摸曾被他吻别过的嘴唇,......润润的一股甜到心里的异味......这个电器厂的新工人,骄傲的王子,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呢?“我最最亲爱的......”,他的第一封来信,就是这样开头的——我给祝君看过。

我和祝君,已经成了亲密无间的姐妹,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特别是“四条汉子”调走后,我俩更是体贴着过日子。那期间,因为集体户住房没有了男子的方便,在小妹妹画人体素描时,我还给她当过临摹的裸体模特。

那时,祝君常是一面画,一面对我赞口不绝。如俏皮地说:“哇,我的天,鹅蛋脸,长睫毛,丰乳嫩,腰腹细,臂围圆,腿修长,荣姐姐,以前我在爸爸的艺术书上看到的人体美的标准,全在你一身了,好一个窈窕身材,哪个要能做我荣姐夫,真是三生有幸哩,哈哈哈......。”

我看看饭还没沸滚的锅,拨了拨大火,然后喜滋滋地取信纸出来,往膝头一摊开——什么?“董荣同志”,怎么是这种语气?不是开玩笑吧?我赶忙往下看,越往下看,越看得急,后来简直是一目一行地刷刷掠过,最终还是没有看完,已经是头晕目眩,我不得不紧闭双目,内心在打战。

......多么美妙的句子,安慰中的安慰,怜惜中的怜惜。过去都是幼稚的,是的是的,幼稚的!不是要分开,现实实际已分开了......对,现实!我进厂后,已有人追求,正准备接受......他有人追求,不得已......原谅......!

我摸摸被第一个同辈男子吻过的嘴唇,那股回味长久的异味,令我作呕!若不是我的牙齿咬紧那把信纸捏成一团的手,也许我就象得了胃癌的人一样,会将肚子里的一切全都喷射出来。

我的双肩被抓住,被猛摇,祝君在呼唤。我没有力量睁开眼。

生活对我是够“公平”的了,我再也没有看重它。然而,我看重爱情,看重激动我心的初恋。难道我不是真心实意插上幻想不灭的双翼,才在被一个异性的亲吻后,又主动地凑嘴唇过去的么?要是吮着你的嘴唇吸来吸去的人,一转脸就视同路人,那你还算是什么东西?是禽兽,是畜牲!

我的精神崩溃了,任人摇,任人唤,如一具麻木不仁的衣架饭囊。最后,我遭到一记脆脆的耳光,我火了,睁大眼睛怒吼:

“好啊!祝君,连你也敢打起我来了!我该打!再来两下,再来打两下呀!”

祝君笑了笑,“你到底醒过来了。”她赶紧把有焦味的饭锅端下灶,再坐上菜锅,放了菜后,她才拿来一张草凳,坐近来说:“荣姐,刚才你发什么病?可吓坏了我。不打你一巴掌,你还没醒呢。现在看你又好好的,该不是病吧?或者满叔有什么不幸了吗?”

“你自己看吧。”我把那纸团给了她。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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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7 02:47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七)


祝君疑惑地望我一眼,才接过纸团开来看。看着看着,她那对杏仁秀眼把细眉弹起,一字一句地咬牙说:“陈,世,美!”

我炒了两下青菜,内心倒平静了许多,说:“都怪自己没长眼睛,人情冷暖,世态凉热,人嘛,都是这样的。”

“不!他不是人!”祝君夺下我手中的锅铲喊。她捞了捞锅里的菜说:“象大哥老实才是人。三哥粗暴也是人。二哥的嘴狠毒,心还是人的。”

“但他们也通通会变的!”

“是人的人,变来变去还是人!象阮文光不是人!今天我算看透了一个!”

“你何不把我也看透了!”

我俩连争带吵的吼,四目盯着对峙,就如两只斗鸡临阵,要吞掉对方的眼睛,都狠狠的冒得出火。祝君瞳孔里的火先熄灭了,她扭头看菜锅说:

“青菜要好了,我打两个荷包蛋。”

我也软了下来,一手按住要起身的祝君说:“就吃青菜好了,不用煮蛋啦。”

“为什么不煮?我们要吃得好好的。有一天遇上阮文光的话,我们就有精神丢给他一个蔑视。我说荣姐,你何苦为他烦恼!他这种人,你遇上一个丢一个,遇上两个丢一双,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他不配你爱,就如此。”

“祝君,你还小,不懂。”我苦笑地摇摇头。

“我还小?当年我十六岁认识你们,讲我小可以,今年我十九了。”祝君不服气地搂着我耳语:“我懂,失恋是痛苦的。别怕,若是世上没人识你这块宝,有我呢,我永远伴着你,你是我最最亲亲爱爱的。”

“去你的。”我给她逗乐了,推开她嗔道:“有女人和女人结成夫妻的么?”

“为什么不能?只要你爱我爱就成。”

她偏昂着头认真说。我突然有个想法:

“祝君,你这么爱我,我给你介绍个比我更值得爱的人,好吗?”

“真的吗?那人比你好吗?”

“当然,我最熟悉的人。”

“谁?先透露一点来听看。”

“你自己看吧。”

我把揣在怀里的另一封信给她。她一看信封就笑:“哦,是你老弟。怎么?让我先看?那我就拆封了,哎哟,还有张三寸相片呢。戴着压完头发的医院帽,不象男孩,倒象个女生。秀灵灵的斯文脸,从光线投影来看,可是瘦了一点,没有人体美的男性肌块,面色也似乎苍白了些。照片后的题字也太秀丽了,象拉丁文。‘送给亲爱的姐姐’,嘻嘻,又是一个亲亲爱爱,天底下就没别的艺术表现了么,万众一词,千篇一律。给你的像,你看吧,我看信。”

我仔细看张由的照片,那脸上每个部位都表明,他成人了。那两片微笑的不薄不厚的嘴唇,仿佛在向我颌首致意。那两道不浓的剑眉,好象透过眼睛叫我放心。我心里默默地对照片说,老弟,你知道姐姐在失恋的痛苦下,正为你引来一位姑娘吗?她是姐姐所见到的最好的人了,你能喜欢吗?

祝君把信给回我,大笑起来。

“怎么?我这位老弟不错吧?”

“不行不行,你看这封信,一点浪漫情趣都没有。再说医生,这种人我哪敢高攀?荣姐,你替他另寻金枝玉叶吧。”

“什么金枝玉叶呀,他本人还是拣破烂出身。告诉你,他很听我的话,祝君,我决不让你这肥水流入外人田。”

“这么说,荣姐,你把我介绍给他,是定的了?”

“定了。不过我先说明,我老弟有心脏病......。”

“我不管他有什么病,如果他真的象你说的那么好,我就敢爱。他有病,我从他字里行间就看出来了,同你一样是忧郁型的人。他不是很听你的话吗?那他一定受了你忧郁的影响。我也先说明,如果他能爱我,而我也爱他的话,他必须要受我的影响,你能放心吗?”

“这么说,我可以把老弟委托给你了......。”

“先别这么说,先说说鸡蛋还煮不煮?”

“煮,为什么不煮?煮!”我恢复了神气地回答:“两个,荷包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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