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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历史·观念——岭南鬼门关称谓流变史的文化学解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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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9 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IP:广西
岭南鬼门关位于今北流市西,曾一度是通往钦州、合浦、海南、越南之干道。古代“海上丝绸之路”南段,至圭江登岸后,即经此关入南流江,再抵合浦出海。今日泛珠三角、泛北部湾经济圈和广西“沿海新一极”之发展格局,亦犹赖此关之周转输渡。
    但是,鬼门关之地名称谓,因古今命名者所资不同,立意有别,故屡有更变。就现存文献记载来看,汉唐以降,它大体历经“桂门关”——“鬼门关”——“魁星关”——“天门关”等沿革。诸多称谓此消彼长,皆是不同社群之时代观念使然!汉人中原正统观、唐宋贬官文化、岭南科举及道教文化的此消彼长,即是古人命名关口的社会内因。其中,“鬼门关”之称,显属恶名,只是一个时段上的历史概念,非一以贯之。
    一、“桂门关”与中原南征后的“南蛮史”
    唐代以前,中国重心所在,皆望中原。长江以北、黄河中下游区域,历为征战予夺之地。中原王权更迭之际,江南以下,自成国度,仅仅只是北方政治集团演绎权力之余绪,无撼于江北大局。历代君王“振长策”,从容举目南邦,其意实在于赚取远绥夷人之美誉。受其影响,以中原为正统的文化观念潜滋劲长,“中华文明一源说”迎风而至。故此,在时人眼中,长江以南,皆在文明视域之外,与北方不可作同日而语。孟浩然(689~740)《送王昌龄之岭南》云:“土毛无缟纻,乡味有槎头。已抱沈痼疾,更贻魑魅忧。”显是“汉人优等论”。
    岭南地接天涯水角,远在江南之南,与中原政权及其文化结构的隔膜性尤其浓重。一是遭逢时会,常常解脱羁縻,率意而动,屡曲王愿。西汉时期,赵侘先后自称“南越武王”、“南越武帝”,即是明例。一是守望乡土,执意兴教成俗,“敝帚自珍”,不为汉化。高适(701~765)《饯宋八充彭中丞判官之岭南》诗曰:“彼邦本倔强,习俗多骄矜。翠羽干平法,黄金挠直绳。若将除害马,慎勿信苍蝇。魑魅宁无患,忠贞适有凭。”顽习不迁,尽现笔端。总之,此种隔膜性的格局之下,南北之系,既薄弱不堪,又牵强难固;南北殊梦,实属常例。双边少有谋面之缘,彼此多赖风谣相闻相讥,神怪不经之说,竞相煊染。而交通南北,多数乃不得已而为之者。
    就北人度关南下两粤言之,其一就是南征之举。兵戈最著者,先有秦皇大军平定岭南,设南海、桂林、象三郡;继之,西汉武帝又遣伏波将军路博德、楼船将军杨仆等人,征集“楼船十万人”,水陆并进,“下牂柯江,咸会番禺”;后见东汉光武帝“遣伏波将军马援、楼船将军段志”,平息“二征之乱”。古征西瓯,必由合浦;趋交趾,亦必经“桂门关”。今查检史册记载,无一处有“鬼门关”之行文。其二就是商旅活动。晋代富商石崇(249~300)之商队,一度不绝于途。南来北往,取道“绿珠渡”,虽瘴疠相伴,染者尽斃;剧盗时起,死无定日,亦无一人言及“鬼门”之怪异。
    总之,唐代以前,岭南奇关,仅仅因其地势之险,关联军事、商贸,故常以单纯的地理概念进入北人视野。其中,“桂门关”——入桂地之关口门户——见诸时政册文居多;而南下文人,也还未曾以此关口寄兴缱思、抒怀托志。“鬼门关”之说,未所闻也!宋人阮阅《桂门关》诗云:“恶名辨正可无疑,已有金华学士题。寄语往来荆广客,鬼门关在郁林西。”可知,到了宋代,“桂门关”与后起的“鬼门关”,已发展成为学界公案。其中,婺州金华人王象之,在嘉定、绍定年间(1208~1234)修撰《舆地纪胜》,已力辟讹说,遵从古意,称其“本桂门关,讹称鬼门关”。但是,“鬼门”之说卒成气候,势难挽回;直至洪武(1368~1399)初年,李贤编撰《明一统志》,方肯承认其为“误称”,并改名“桂门关”,终为此百年公案做一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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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11:1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
唐世以后,中国重心南迁,北方政治文化势力渗透强劲,岭南原生态的政治文化结构遂趋于解构。甚者,掌控话语权的汉族文人集团,在意识形态的促动下,通过改写岭南往史来完善帝国“大历史观”,概以文章笺注之学取缔南人口耳相传的传统记史范式。于是,流布后世的岭南史,其实就是“中原汉人版”的另类史——汉族政权南征下的“南蛮史”,而原本缺少文字记载支持的岭南古史,只能流落成今日学界开展“口述史”研究的可怜由头!岭南奇关之命运,亦在所难免。

    二、“鬼门关”——贬官文化的一个符号

    唐宋时期,政府流贬官员南下两粤已成惯例。沈佺期(656~714)、杨炎(727~781)、李德裕(787~850)、苏轼(1037~1101)、黄庭坚(1045~1105)、李纲(1083~1140)、赵鼎(1085~1147)……前后继起,比比皆是。这些名人南下过关之后,眼前所见不是毒瘴就是野蛮人,已与中原文化、礼乐之邦远隔千里;而他们个人的政治抱负、生命激情,在过关之后也同样进入了一个暗淡无光、了无生气的境地。宋人刘敞(1019~1068)《送人之岭南》云:“君去炎方远,行行万里余。渐惊南瘴酷,益见北人疏。山谷藏雄虺,溪潭养鳄鱼。秋风雁不到,何处俟归书。”渐南渐远,南流之谪实与作别生期无异。

    所以,这些贬官日积月累的流落心态,这批南下士大夫日重一日的凄怨之情,这些“文明人”无以复加的羞愧与恐慌,达及山川物象,发乎文章,就将岭南这一片由“野蛮人”居住的“鬼”地方,经由“桂门关”一声之转,集中浓缩在“鬼门关”这三个字内,得到了最快意的宣泄!独特的“贬官文化”滋育出新的时代概念和话语!鬼怪化的“桂门关”其实就是唐宋“南流史”的象征符号!元稹(779~831)《送崔侍御之岭南二十韵并序》云:“瘴江乘早度,毒草莫亲芟。试蛊看银黑,排腥贵食咸。菌须虫已蠧,果重鸟先鵮。冰莹怀贪水,霜清顾痛岩。珠玑当尽掷,薏苡讵能谗。”用心良苦,实已为流南士人开出了一剂“驱鬼奇方”。

    此中,唐代诗人沈佺期、权臣杨炎因其文学和政治影响力,南流入桂,首开“鬼门”端绪。沈氏《入鬼门关》云:“昔传瘴江路,今到鬼门关。土地无人老,流移几客还!自从别京洛,颓鬓与衰颜。夕宿含沙里,晨行冈路间。马危千仞谷,舟险万重湾。问我投何地,西南尽百蛮!”杨氏《流崖州至鬼门关作》云:“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崖州何处在?生渡鬼门关!”二人仕运、心境相侔,诗章前后继起,围绕所托取譬之物——鬼门关,迭唱盘旋,愈见精韵。两诗一出,北方士子竞相转引,流布中原,并成功渗入基层,辗转凝练成谚——“鬼门关,十人去,九不还!”自此,“鬼门关”这一经由北方失意士人造就的恶称,逐渐取代“桂门关”,既涵盖了岭南关口的“所指”,又升级成为中国古代“南流史”上的标识物。
    再次,曾任职“容管”的史学家杜佑(735~812)著《通典》沿用之,讹称始窜入典章沿革。五代刘昫(887~946)《旧唐书》详载之,更将恶名刊诸正史。北宋时期,乐史(930~1007)《太平寰宇记》又收其入地理志书,曾公亮(999~1078)《武经总要》,亦录其名入兵书。“鬼门”之说,风行天下,无处无之!

    值得提及的是,近年颇多学人常引入“贬官文化”研治岭南史,成果较多,毋庸赘引。但是,将开发岭南、拓展边疆之功,全系于贬官,这无疑仍然是先入为主、不见土著民众的“汉人史观”作怪的产物。苏轼南窜之日,举凡亲友故旧,避之犹恐不及;入南后,广西察访使董必“媚时宰,欲遣人害之”,而属官彭子民多方庇护,率土人以礼相待,驱寒问暖。比及海南,苏氏心境顿成开明,豪迈之气,更上层楼。此中转折之枢机,皆莫过于土著文化之疗效。既然如此,今日研究“南流史”的思路为何不颠倒过来,去探究岭南文化的历史功能呢?为何不透过“鬼门”去审读诸多过客“作怪”的心态和受传染的“文化病”呢?至元三年(1337)广西廉访副使伯笃鲁丁《过鬼门关》云:“雷阳任满郁林还,过了千山及万山。但愿人心平似水,不须惆怅鬼门关!”去了心病,何鬼之有!其诗格之高,实出众多谪官之上。


作者:杨天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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