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水城城 发表于 2009-11-18 21:25

熄灯后宿舍的女孩子开卧谈会,偶然闲聊起白石的一只虾价值几何,悲鸿的一匹马又是怎样身价——心念一动:大师腕下的笔,难道是初初就挟了风雷的?
我用整整两天的时间去逛了半城是书画社。最后选择的是惊涛画廊。我喜欢“惊”这个字,澎湃,痛快。我也喜欢画廊里宁静清远的氛围,纯是国画,水墨氤氲了满墙的薄云淡雾,胭脂染亮了一室的仕女繁花。没有油彩的热闹,也没有“兼营书画用品”的铜臭。主人,该是个风雅兼俱的人吧。
就是在惊涛,见到了杜若洲。
那该是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诗经中走出来的男子,该是从“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唐诗中走出来的男子。年龄身份皆应省略,所有装裱卷轴都该淡去,烟色的衬衣该换成青色长衫在风中飘飒,青山仍隐隐水仍迢迢,他的背景该是黄昏月下的梅花。
微笑着走近我,注视我,笼罩我在一片清爽的气息里,声音清朗醇和:买画?还是看画?
奇怪自己在这样的男人面前还能从容自若不卑不亢:我想卖画,可以吗?
这个叫杜若洲的年轻男人答应我的作品如果能让他满意,可以放在惊涛寄卖。售出后他拿百分之二十的中介。这个数字让我在瞬间笑了,我面对的,仍只是一个商人吧。
他也笑了,眼神闪烁:笑我剥削艺术血汗?呵呵,这儿的任一幅画都要比别处卖上高过三分的价钱。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道理的道。

绿水城城 发表于 2009-11-18 21:26

半月之后,把一套四卷长轴交给他,我最擅长的仕女图。那或执扇或拈花或梳发或弄箫的女子是工笔,却都融入在映阶草锦绣花深院宇玲珑月的写意背景里。他细细地看过,一丝如水温情的笑意在唇边渐渐荡漾开来。
“笔法稍嫌稚嫩,神韵却是十足。”眼光落到右下的那方朱红上,轻轻地念:“一寸相思一寸灰。这么凄凉的句子?刀工老道,一定不是你刻的。”
不待我答,便自嘲地笑:是不是在想,这么一个满身铜臭的人,也配谈论国画篆刻?
午后原本是画廊里人最少的时候。他砌杯茶给我,说自小醉心于国画,却在母亲的逼迫下极不情愿地考取了某重点大学的建筑系。不甘心一辈子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便用一笔不薄的设计费开了这家画廊。青灯黄卷,文人墨客,居然也成了汹涌的云,惊起的涛。
翰墨清香里听如此俊秀的男人淡说生平,连告辞都觉得艰难。
隔了三日他打电话到我宿舍,说画已经卖掉了。
“那么快?”我且惊且喜。
似乎能看到他在电话那端掀眉笑着:这个时代缺的是风雅,滥的是附庸风雅。愈风雅的愈没钱,风雅就被出售了;同理,愈有钱的就愈想风雅,好象沾点神仙的气,自己也就升天了。
好尖酸刻薄的一张利口。我笑。
再到惊涛见他,摊了一沓钞票在我面前:六百块。对新人来说,已经不错。
我点出中介费给他。他注视我,缓缓摇头,忽地笑了,半真半假地幽了一默:有句话叫放长线掉大鱼。我只望你成名后莫要忘了惊涛,我再从你身上赚更多的银子。
见我不安,他扬眉:你不信?今天才有一家茶楼老板找我,想要一套红楼十二金钗。一个月交画,但是价钱优厚,你画不画?
我怔了半晌,真想冲这个男人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绿水城城 发表于 2009-11-18 21:26

他说为了答谢,我起码该请他去喝杯茶。摸摸刚揣到腰里的银两,豪爽地说,好呀!
他带我去了一家推窗可望江的茶楼,是极简单清雅的地方。我生平第一次进茶楼,生平第一次喝到“祁门红茶”,也是生平第一次,跟徐铁之外的男人在暧昧情境中相处。
很渴,一杯茶当白开就喝了。杜若洲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嘲笑我囫囵吃人参果,牛嚼牡丹。
我分辩:是真名士自风流锦心绣口。
想笑,让嘴角扬起弧度。眼泪却控制不了地落进了空空的茶盏里。一杯茶要我和妈妈一周的生活费,四幅画是妈妈两个月的工资……早知道有今日,母亲会瞒着病情如何都不肯医治吗?母亲还会死吗?
我絮絮叨叨地说给杜若洲:精彩的胡萝卜歌谣,寒夜里长久的咳嗽,藏在床底的一堆止疼药瓶,二十年独身育子的艰辛……他沉默倾听,最后揽住了我的肩,任我把汹涌的眼泪鼻涕涂抹的他的白衬衣上。
“你母亲很伟大。”他轻轻地说:“我也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八岁那年,我父亲就死了,车祸。我母亲一直把我带大。红豆,我了解你们所有的苦。”
把我的手握到温暖掌里:红豆,你不会再苦。合在我掌心里,你是夜明珠;开在我掌心上,你是百合花。
日里夜里,我开始揣度滴翠亭里宝钗捕蝶的半截皓腕,栊翠庵外妙玉折梅时的一泓眼波,湘云醉卧时石榴裙上飘落的芍药花,元春归省时凤冠霞帔遮不住的那行清泪……执笔的时候,再忽然微笑着怀想起那句最最温柔的话:合在我掌心里,你是夜明珠;开在我掌心上,你是百合花。
徐铁待我,就是这样的好。虽然他永远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哦,妈妈,终于有花朵可以读懂蝴蝶奢华到极致的舞步,可是妈妈,为什么我还是想要去翻阅大树千枝万柯的心事?

绿水城城 发表于 2009-11-18 21:26

徐铁寄钱给我,我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在信里我写,哥,我想你。我能养活我自己了,原来凭一枝笔,我也可以活的流珠滴翠风光无限。
为了养活自己,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消磨在画室里,在国画系负的盛名是冰雪的聪明冰雪的冷。我做不来轻轻软软莺莺燕燕,看谁的眼光都带了三分讥诮两分漠然在里头。想起坐在徐铁自行车后架上的那个女孩子,自己也觉已是隔世。
每周六下午习惯了跟杜若洲到那家望江的茶楼喝茶,当十二金钗在赭石色的墙壁上亭亭的时候,老板很欢喜,见了我分外殷勤:小才女又来了?
杜若洲微笑看我,眼神爱怜纵容。
渐渐品得出洞庭水月的奇香西湖龙井的清馨,袅袅茶香里,他常说起第一次的相见:正午的灼热日光下,绿阴阴的竹林来了,万顷田田的莲叶来了,只是朴素衣衫随意发辫的寻常女子,却让他凛然一惊,为了似曾相识的疏朗眉目。
似曾相识?我笑他,指给他看对面墙上独立落花的林黛玉:这个妹妹,我是在哪儿见过的?
他执我的手,叹息:红豆,我是愈来愈喜欢你了。
——偶尔,他会这样淡淡的表白,不甜不腻的,不重不浓的,符合他身份年龄性格的带着尊重的表白。而我永远在最短时间里再被那半截铁塔的影子纠缠霸占,然后,痛楚地抽回我的手,别过我的眼睛。
而他一味固执地对我好。找名家指点我画中的疏漏,领我去看画展,深秋的林荫路上一同踏响厚厚的落叶,漫天的飞雪里红泥火炉醅绿蚁新酒,和煦春日带我到附近山上看艳艳的杜鹃。省略红尘心事,我在这个男人的浪漫与温情中渐渐沉迷堕落。

绿水城城 发表于 2009-11-18 21:27



大二那年的十月,徐铁复员了。
说什么也不肯留在小镇政府的武装部,固执地来了我在的城市。凭着长成了的一尊铁塔和熔炉里煅出来的好身手,很快就在一家台资企业找到了一份保安的工作。他说红豆,这两年我会好好照顾你。
我说不上来自己是悲哀还是喜悦。山歌里唱的好啊:一颗苞谷一颗心,一棵芭蕉一条根,小妹子只有一个身,怎么能许郎两人?
而徐铁心无旁骛地笑,伸手想摸我长长的麻花辫,又缩回手去:怎么还是乡下丫头的打扮?
我仰脸看他,低低地说:习惯了。我从来都只是香溪村小那个乡下丫头。
自己也问自己:还是吗?我还是吗?

我不再去茶楼了。碧螺春和龙井对一个乡下丫头来说是太奢侈的事。周末下午,我坐公交车直到市郊,在那儿徐铁和一个同样来做了保安的战友合租了一间民房。简陋低矮的小房子,能让我想起香溪村小的那些岁月。洗衣,收拾屋子,到野地挖来开花的草种满院墙,对着夕阳发呆,想杜若洲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天黑了,徐铁和那个叫张扬的山东大个一块回来,就可以吃上我做的饭。然后,徐铁用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自行车将我送回美院。夜风里,我把头轻轻地靠在他宽阔的肩上。
而杜若洲几乎把我宿舍的电话打爆。
我故作轻松地告诉他,我男朋友回来了,以后我们应当保持雇主关系和普通朋友的关系。
一向温文尔雅的男人失火一样的气急败坏:就是你青梅竹马的那个徐铁?
我笑着说是呀是呀。挂上电话,捂住脸,一手的泪。

绿水城城 发表于 2009-11-18 21:27

旁边几个女孩子指着我的鼻子说我活该。傻瓜,笨蛋。杜若洲何等男人,柯红豆生生是瞎了眼。
徐铁偏偏是个不领情的混蛋——我要他趁休息陪我去惊涛送画。也是想让两个人都死心。介绍他时,他居然从我揽住他的手臂里挣开,笑嘻嘻地:开什么玩笑?谁说我是你男朋友了?
竟然向杜若洲解释:她是我妹妹,我看着她长大的。
他迎着我的目光分外无辜:红豆,我只是来照顾你,可从没打算过要追你。
看看杜若洲,是一脸隐藏不了的浅笑。从容笃定的笑,熟悉明了的笑,简直带了一点嚣张的,可恶的笑.。我头昏脑胀,几乎想掐死我自己。
出了“惊涛”,徐铁定定地看着我,说:杜若洲一定很喜欢你。我看的出。
我白他一眼:什么意思嘛!
他似笑非笑:红豆,你其实也喜欢他的啊,你给我写的信里,哪回少提了他的名字?
我怔住。

绿水城城 发表于 2009-11-18 21:27

张爱玲实在是个太聪明的女人。24岁,她便洞若观火地说道每个男人的生命中必定有两个女人。她为什么不说每个女人的生命中其实也是有两个男人的?
徐铁是我的根,我脚下的土地,是我最疼的时候想要去靠的墙壁,我我永远能感觉到自己安全的保护屏。这个名字和香溪的水连在一起,和我的母亲连在一起,和我的童年我的过往我曾经有过的喜悦和哀愁连在一起。那么多年来,他像一株极旺盛极蛮横的水草,以近乎疯狂的姿态疯长在我的心湖里。我不能想象我的生命中会没有他。杜若洲那是我猛然间撞上的一面镜子,我看他就像从镜子中看另一个自己。是复印纸重叠出的细密心思,木版覆盖上的浪漫情怀,是蝶的左翅和右翅,任一轴对称的左端和右端。那几乎是我前世相识的人啊——柯红豆是多么幸福,遇见了这样的两个男人。柯红豆又是多么痛苦,遇上的是这样的两个男人。
偏生是同样固执的两个男人。
徐铁永远说,她是我妹妹。杜若洲永远在每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淡淡的语气,只是胸有成竹气定神闲。

绿水城城 发表于 2009-11-18 21:28

再到周六,花店的小妹送到宿舍一大束洁白的百合。附着的短笺上是和人一样隽逸的字迹:
想你
在日里 在夜里
在每一个恍惚的刹
在每一次午夜的梦回
下面更细的小楷:望江茶楼。等你。
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百合花,素白如月莹洁如玉的花朵。不动声色地把短笺夹进日记本,抱起百合去挤公交车。那么美丽的百合,像我二十岁的年纪。只是一路拥挤碰触,花瓣有了些微的破碎,连最轻微的撕裂处都是一道浓重的伤痕,如一道长长的、青色的泪。又是如此脆弱的花朵。
我怔怔地看了一路。自认坚如铁石的心,忽然不可抑制地疼痛抽搐。
到了出租屋,我洗净一个啤酒瓶,随便往里一插。简陋的小屋顷刻被照亮。什么样的背景掩盖的住百合的清凉优雅?
告诉徐铁是过期所以处理了的花朵。在路边的小摊上买的,五块钱就这么一大捧。他仍然觉得我浪费。张扬也笑我,说五块钱可以在巷口的镭射厅看一夜的录象。徐铁瞪他,他慌忙闭口。
我只装做没听见

绿水城城 发表于 2009-11-18 21:28

百合还是会如约而至。还是会有一张一张精致短笺。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不堪离别苦,卿牵动心满情;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还是会有细腻小楷:望江茶楼,等你。还是会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有时候他在那端好久的沉默,轻轻地说:红豆,我只想听听你的呼吸。
我依然把周六交付给徐铁。只是屋子里的劣质烟草味道渐渐浓郁,床下的酒瓶越积越多,偶尔我会在角落里发现裸女封面的VCD碟片。徐铁会没来由地冲我发脾气,和张扬在一起时开始不避讳地讲粗话。英俊的脸上表情愈发的厌倦沉郁。我生气他也不在乎,叫我不要管他。
张扬叫我原谅他。说绿色军营三年再回到红尘纠葛中的人总会有一段时间的磨合期。钱太多,花太艳,人际关系太乱,看不顺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要我容许他慢慢接受,适应,融入。
我知道。我不是只知索求不知给予的自私女子。我只是心疼他。
而在梦里,会更频繁地惊见杜若洲执我的手,说我是掌心中的夜明珠,掌心上的百合花。醒来后就是再也无眠的漫漫长夜。

绿水城城 发表于 2009-11-18 21:28

春节,徐铁放了五天假。我想跟他一起回香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样怀念香溪澄静的水。该冻了一层薄薄的冰吧,小石子一砸,冰层哗然碎裂,酝酿了一匹汩汩的水声。
收拾行装到出租屋,意外地,徐铁领了另一个女孩回来。
粉紫套装,莹白肌肤,含笑的美丽眼睛。徐铁说,这是丁思思。她会和我们一起回去。看了女孩一眼,忽然笑道:红豆,你也可以叫她嫂子。
徐铁宽厚的背上落了一记温柔粉拳,思思且笑且嗔:我说过要嫁你了吗?
徐铁顺势捉了伊人手去,嘿嘿地笑:不嫁?不嫁怎么同意去见公公婆婆?
我冷冷地看着。
是比文艺小说还要老掉牙的故事。思思是被上层主管骚扰的普通员工,徐铁是听了女孩哭叫胸中陡生千山万壑的仗义英雄。只是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却无端美人落在怀,徐铁真是幸福。十二年前在香溪中救了个妹妹,十二年后在公司救了个老婆。男人行侠原来有如许好处,呵呵。
思思的目光落向瓶中的百合,接近败落的垂暮花朵,仍让她一阵惊叹:徐铁,你怎么舍得买这么贵的花?唉,放在这儿真是糟蹋。
十二年前沉入水底的感觉又回来了,无力的,悲伤的,昏暗的……我只微笑:我是来说一声,我不能回去了,杜若洲交给我一幅画要我这个寒假完成。
思思表示遗憾,徐铁要送我回去,我不肯。一起走在巷子,他抱了我一下,摸摸我的麻花辫,却仍是硬硬的口气说:红豆,百合插在酒瓶里不好看,别再拿来。还有,当我妹妹,我永远把你当我亲妹妹。做恋人我们不合适。你要是再固执,我就回香溪去,再也不留在你身边了。
我的身子僵直。从他的怀抱里挣开,什么话也没说,挺直了腰板,大踏步走过巷子,走向我未知的命运。

绿水城城 发表于 2009-11-18 21:30



我二十一岁的生日。最美的初夏时节。
杜若洲说,红豆,你进来看。
不由分说握住我的手,牵我绕过满室的疏枝繁花迷离山水,进了他的休息室,静静地说,红豆你看。
我惊然看见自己。自己的眉目,自己的容颜。自己一贯的疏懒微笑,眉宇间一惯的散淡神情。如此熟稔。只是云鬓高结,湘裙长卷,赫然出现在千年前的风沙烟尘里,身后是千年前的如练月华。
如醉如痴,真耶幻耶?
他的声音自身后恍惚响起:你知道我的专业是建筑,国画只不过是爱好罢了。这幅画,我画的用心,也辛苦,因为我画的是我梦中的女子。红豆,我愿意终我的一生只完成这样一幅画,终我的一生只疼爱这一个女子……
忽然哽咽。
“终于读懂了你印章上的那句话。一寸相思一寸灰,红豆,别把我的每寸相思都焚成飞灰。”
我叹息,闭上眼睛,回头,把身体贴近他的身体,捉他的手臂揽住我的腰肢。让香溪隐去,让徐铁隐去,让母亲的笑容美院的功课都隐去,我是他林中的栖鸟,是他水中的游鱼,是他合在掌心里的夜明珠盛放在他掌心上的百合花。从此后再没有枯木残垣断壁昏鸦,只有月白风清林碧山青;再没有落雨流花不眠长夜,只有银烛红蜡新火试新茶……

绿水城城 发表于 2009-11-18 21:30

那一夜,我留在了“惊涛”。
有风吹过平静的海面
温柔的 炽热的
月亮高高的升起来
照着银白色的沙滩
美人鱼轻盈地旋转 旋转
隐约有乐声
笛 箫 亦或钢琴曲
篝火燃烧起来了
在天空 在海岸
在宇宙的无尽处
燃起 一波一波的烈焰
画中的女子,微笑凝视我,那么美又那么悲悯的笑容,仿佛看透了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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