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布谷……”
“布谷布谷……”
那一日,从迷幻的睡梦中醒来,推开了老屋的旧窗台时,暖暖地晨午阳光正懒懒地洒照在了旧泥屋东厢房的地面边上,陆离斑斓的光影层层地涌动在厢房与窗台之间,像是铺满了一地帐帷的纱幔。我揉了揉惺忪的朦胧睡眼,恍恍惚惚间,赫然地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岭南春日的晨午庭院。
鸟儿鸣涧的绿树枝头,迎春花儿盛开在了二月的潺流溪畔。庭院前树荫底下的池塘边上,父亲正舒坦地靠倚着摇摇椅子,沐浴着庭午池面上吹来的缕缕清风。不远处灌木丛边下的青草坪儿上,穿飞的蝴蝶儿闪闪地翩飞在菜花儿点缀着的二月垄间地头,闪烁着一双翩翩的金色翅膀。灌木林尽头的垌野河岸边上,灼灼的晨午春阳正沐浴在碧波潋滟的湖面倒影里,春水荡漾的池水面在微风的欢畅里掀起了层层涌动着的涟漪,圈圈地轻拍着远边的岸石。春阳普照下的岭南庭院里处处春和景明,微风不燥。躺伏在庭院青草丛中的我,听着溪渠边下的溪流潺潺,黄莺儿灌木枝头上的啼鸣“啾啾”,迷迷糊糊里,仿佛听见了风中传来了春日母亲那绵长的呼唤。抬起了头来时,不经意间便触碰了不远处绿草泛漫着的荫柳池边,春阳锁照着的岭南春日池塘边上,一池游弋着的雏鸭鹅黄缓缓地划入了我的眼帘。
母亲正倚坐在家门口的门石边上,边亲昵着睡呓中的小妹妹,边细细地缝补着衣裳。远方飞来的春燕子掠过了一路高低起伏的远方岭岗,一路穿飞在茫茫的春水垌野,过午时分,“啾”的一声,闪进了低矮的围屋天井,逗留在了高高的屋瓦厅梁上。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 ,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母亲边缝补着衣裳,边逗乐着睡在襁褓中的小妹妹,小妹妹咔咔地笑在了正午的岭南春日庭院里。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妹妹最美丽……”
我从草丛中跃起,靠近了小妹妹,妹妹招摇着稚嫩的小手,向着我咔咔地笑着。
“这里的妹妹最美丽……”
母亲抱起了小妹妹,狠狠地亲了上去。
那是一个风日晴暖的午后,我懒懒地躺坐在自家庭院的草坪里,看庭前蔷薇花开,看远处布谷鸣涧,看池塘边上的荫柳疏疏。
如梦的记忆袭来,衔着春风满怀,像一首醇古的歌,风行在那个暖暖地春日午后:
“不知道为什么
让我遇见了你
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春天里
在这个错误的时间世界里
其实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讲
你是否也能感受我这心醉
你是否也曾在梦里梦到我
在冷冷的黑夜里哭泣
只为了那一声我爱你
在无尽的夜空看星星
猜一猜哪一个是你
想要把你拥入怀里
消失在这茫茫的天际
你是否也曾在梦里梦到我
在冷冷的黑夜里哭泣
分不清眼泪和雨滴
我为你写的每一首诗句……”
“我们今春要在地里种上些什么?”
等我回过了神来时,母亲已缝好针线活儿,坐到了自家的门石上,边搓着麻绳,边问着在庭院前整理着犁耙的父亲。
“花生地沿边种上些高粱米吧,等秋收后可以做上馍馍……”
父亲停了下来,目光缓缓地望着远方的垌野出神。
“再种上两块地的甘蔗地吧,开春孩子们都要上学了!”
父亲凝望着远方天际的时候,遥遥地天空中缈缈地划过了一阵阵“嘎嘎”的雁鸣,远飞的雁儿回来了。
“雁儿回来了吗?”母亲没有抬起头,只是问起了父亲来。
“雁儿回来了!”父亲像是在回应着母亲,又像是在喃喃自语着。
“那明年这个时候雁儿还会回来吗?”
我看着天空上飞过的一排排雁行,追着母亲问着。
“会回来的,那时候我们的阿明已经长大了。”
母亲坚定地回应道。
“那长大后,我还会在你的身边吗?”
母亲一把我揽了过来,紧紧地搂住了我,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低头不语。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中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小雨来。
这是一年一度里的梅雨时节。
起床时,父亲赶田的吆喝早已消失在了远远的村口边上,远方的垌野上已白茫茫的一片。
雨幕下,村路上行人的窸窣问语与赶田吆喝不间断地传了过来。
“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母亲从高高的壁墙上取下了去年存下来的花生种豆,在纷纷扬扬的雨幕下剥起了花生种豆来。
二月里的雨水在季节的召唤里如约而至了,飘飘洒洒纷纷扬扬的,在沟渠旁,在田间地垄,在古渡桥头,在墙院里,在青草坪上……
躲在昏幽东厢房中的我,躺睡在温暖的被窝子里,静听着厢房外这天地下的纷纷扬扬,任着绵绵的丝雨如慈母般的抚揉轻轻地低唔在古青色的屋瓦面,满满的惬意感便席卷而来。在这雨影的纷纷扬扬里,滚落着的欢畅小水珠像是春日里跳动着的小精灵,在瓦沟槽间溅起了一路欢畅地轻盈。缭绕的晨午炊烟就徜徉在整个岭南的屋前院后,透着朦胧的雨影,一色的天水空濛遮掩了这诗意无边的春意岭南。
离离的灶火影就跳闪在那年雨幕轻笼下的农家四合院天井里,透着二月里的烟雨,燕子从遥远的南方回来了。
雨幕下的农家四合院天井里,雨影纷纷扬扬地飘洒了整个的上午。迷迷糊糊下的远方垌野上,燕子翻飞在高低起伏的岭南岭岗,带来了满屏春的气息。黄昏时分,带着惆怅袭来的初夜,燕子穿出了重重雨幕,穿飞在低低的老屋天井。
雨幕下,母亲推起了石磨推杆来,岭南的灶火房里又升起了炊烟袅袅。奶奶把汩汩流出的石磨浆筛摇在噼里啪啦雨影下的青瓦灶火台 ,像是在蒸煮着岭南的农耕岁月。
外边正下着绵绵细雨,燕子在天井上空的屋檐上来回穿飞着。坐在老屋的厅房上时,燕子飞出了远方的雨幕,“啾”的一声停驻高高的屋檐底,呢喃在屋梁下的旧墙根上,二月,是筑巢繁殖的好季节。
忙活了几天,过午时,燕子停了下来,舒孵在刚筑好的新巢穴里,边“唧唧”地梳理着湿漉漉的羽毛。外边正飘着雨,这时,老屋天井前的过堂廊道上,我的亲亲奶奶正跟着我那二奶奶,俚语晏晏地清谈在那个春日的岭南庭院响午。
爷爷的水井屋里,淅淅沥沥的雨影儿正蒸煮着轻烟漫卷下的午后清茶。不远处的低矮巷屋里,一旁咕噜着的孵蛋老母鸡护窝在杂草堆起的稻草屋里。近边的荆棘丛边上,淌水的黑天牛翩翩地跹飞在低矮的灌木丛里,黄莺儿婉转的歌喉就啼鸣在屋后那片茂密的乔木林下。在那条通往田间窄长小路的起头处,疏疏的篱落旁柴门半掩,六叔公与爷爷正闲敲着棋子,半沏着清茶,任着这天地外的雨水纷纷扬扬。
几天过后,雨水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仿佛整个的岭南都笼罩在了烟雨的惆怅里。我们约上了三五伙伴,来到了春水泛漫的溪渠边上,折叠着纸船,放飞在了春水漫卷下的出水口。
初夜时分,家家户户升起了归家的炊烟袅袅,迷迷糊糊的河岸口前方,一支竹排缓缓地驶入了濛濛烟雨中。
“一人后,来过岭南, 烟雨锁惆怅
听得乌篷轻摇浆, 竟不知所想。
画船萧鼓声声唱,几曲断人肠。
谁家墙头有梅,自芬芳,人间一场烟火,你曾盛开过……”
岸边上隔着千家灯火,烟水中泊着天地扁舟,那一夜,我枕着离离灯火,沉沉地睡了过去。
“赏花归去夜添灯,一梦风摇万点声。花落不知人睡去,千家灯火到天明。”
夜半里,雨声停了下来,透着旧窗台向外边望去时,朦朦胧胧的夜空云水中隐隐露出了淡淡的初月来。
月儿挂在了映水的夜空里,浅浅的,像是一幅淡墨的水墨画。
我坐上了旧窗台,仰望着苍穹,浅浅的读书声从哥哥的厢房里隐隐地飘传了过来。
“弯弯的月儿,小小的船
小小的船儿两头尖
我在小小的船里坐
只看见,闪闪的星星,蓝蓝的天……”
夜风掠过了后窗台,刚想着回过头去的时候,隔壁的西厢房里又传来了阿金阿琼姐妹俩(叔的女儿,堂妹)依稀的童谣。
“解子解莲蓬
解开莲子妹入房
细屋载冬瓜
大屋载白马
阿公骑猪乸
阿婆骑白马
阿公笑
阿婆得米去圩跳……”
我回到了床上躺着,此时却已无睡意。看着窗外的淡月如水,便邀着母亲要给我讲故事,讲着讲着时,我便在母亲温暖的灯火影旁迷迷糊糊里睡了过去。
很快地,歌谣声消失在了如水的月光底里。夜半里再次醒来时,月光已是尽晴,天地下乳白一片。透着朦胧的睡意,隐隐的歌谣又在耳畔边丝丝地飘传了过来,忽隐忽现的,似是在远方的夜空里,又依稀飘行在我虚幻的梦境里。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妈妈没有土地
全部生活都在两只手上
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
妈妈却吃着野菜和谷糠……”
我在迷迷糊糊里“哦”了一声,似是触碰了睡梦中的母亲,母亲轻轻地回应了一声“诶”,抬起头来看去时,小妹妹正甜甜地睡在了月光底里。
第二天一大清早,天空放晴了起来。
岭南的庭院里顿时充满了欢声笑语,约上了三五伙伴,我们来到了一片鸟雀呼晴的桦树林间。那个风清朗日下的童年初午,灼灼的晨午春阳正柔照在落英缤纷的林间青草坪下。鸟雀呼朋的繁树枝头,清风徐来的岭南庭院里,我们荡着秋千正嬉耍在风柳絮花开着的门前院落。远方归来的燕子穿飞在柳絮垂丝下的无边春帘,衔着满屏春的气息。一旁的渠堤岸边上,父亲牧归的耕牛正悠闲地啃食着嫩绿的青草芽儿,任凭着草叶尖上的轻寒露水沾湿了柔软的毛发。透着帘帷间的绿纱窗,凫水的雏鸭正妆点在窗台外碧波映照的池面上,披着一身淡绿的鹅黄。远边水天空濛的岭南田水岗处,清风轻拂过的溪涧垄头,泛起了片片蛙鸣的空蒙 。和着迷离的春早,拂堤的靡靡暖风就醉醺在了繁花妆点着的二月河岸。
母亲挥锄在枝芽儿漫卷下的田间沟渠垄,隔着岭南低低的田水埂,花蝴蝶翩翩地穿飞在绿蔓儿缠绕着的竹竿篱垄间,闪烁着一双金色的翅膀。不远处的村子口边上,春意泛漫着的荫柳池岸,刚出水的绿头蜻蜓点点飞飞地点水在春水泛扬着的败叶枯蓬下,像是刚从冬日的漫长里缓过劲儿来。
河岸边上迎春的风信子,像是刚出浴的仙子,正招摇在二月的河水里,星罗棋布地妆点着岭南的垌野两岸。
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春日晨午,我爬上了高高的柳树枝头,摇摇曳曳着,年轻的母亲就耕垄在不远处的垄渠边下。
“布谷布谷,种瓜播麻咯!”
我朝着地里耕垄着的母亲招摇。
母亲停下了手中的锄头,拭擦着脸上的汗水。我故意躲着母亲,悄悄地遮藏在那片茂密的繁枝叶下,偷偷地窥探着边下耕作着的母亲。
“布谷布谷,二月开垄啰!”
母亲微微地抬起了头来,像不经意地应答着,眼睛却故意躲开了我藏匿的方向,装着找不见我。
我欢快地像一只撒着欢的小牛犊,来回地雀跃在高高的柳树枝头间。
“假如我变成了一朵金色花,只是为了好玩,长在那棵树的高枝上,笑哈哈地在风中摇摆,又在新生的树叶上跳舞,妈妈,你会认识我么?”
那一个晨午,我跟着母亲一应一答在那个欢快的田沟地垄间,时光飞快着像渠堤下飞逝不息的溪涧流水。
暖暖地晨午曦阳照耀在了远方的原野上,白茫茫的垌野上一片春阳万里,父亲扶犁在天底下的岭南田水埂,在一片的嘈杂声里,原野上开田了。
一排排的南飞雁鸣掠过了垌野的上空,缈缈间消失在了无边的天际,最终逃遁在了远山的空蒙里。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一帘风月闲。”
坐在水井屋门石边上吸汲着烟火的爷爷,边眺望着天边的远山,边喃喃地自语着。
自那一年过后,我便是极少地看到过北雁南飞的雁群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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