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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中篇小说阅读推荐】小女人(作者:叶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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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6 02:0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IP:广西南宁
  作者简介及作品简评:
叶弥,生于1964年,苏州作协副主席。以她的处女作《成长如蜕》一炮打响,之后佳作连连,《美哉少年》、《现在》、《天鹅绒》、《猛虎》、《小女人》等等一发而不可收拾,深邃的生命体验与思虑、率真开放的叙事智慧使她的小说一下子就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厚重与魅力。迄今为止,叶弥发表了五十多万字的小说作品。
《小女人》的主人公是个离了婚的下岗女工,这样的人物经常会被作家们刻画成一个在艰辛困苦中煎熬的形象,叶弥却不让这种艰辛困苦蔓延扩大,而是用细腻的笔触,描绘这个普普通通“小女人”的内心活动,注重把握心灵细节的准确与真实。故事在现实生活中行进,情节却不被故事所牵引,而是如同板块,有机地组合在故事之中。叶弥做得很节制,该停止了停止,该推进了推进,让情节进一步映照一个女人的茫然心绪与渴求。这样一来,无论是人物心灵还是文本本身,就都有了丰富闪亮的色彩。

                 小女人
叶弥
内容提要
  苏州小女子凤毛,离婚了,下岗了,而此时她才刚刚过了30岁。
  为了自己,也为了女儿,她必须寻找另外一份爱情和另外一份工作。在寻找的
过程中,她遇到了一个喜欢昆曲的退休教师,也曾幻想“靠上”辖区的某派出所副
所长。但是,她非常不幸运,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在一条黑漆漆的小巷,一个
陌生的外地男人突然站到了她的跟前……
                (1)
  一年来,凤毛感到生活中存在一个严重问题:她无法再在生活中寻找乐趣。她
告诉自己说,等等看,也许会有乐趣出现在面前。她的乐趣包括:到银行里去存一
点钱;下馆子或自己做一顿清淡可口的晚餐;到商场去给自己或女儿菲菲买一件衣
服;和自己的男人睡觉。
  婚是她自己要离的,她在协议离婚书上是这么说的:爱情死亡。她的丈夫叫姜
有根,姜有根有些怀疑地问她:“老夫老妻还谈什么爱情?”她理直气壮地反驳:
“可是我需要。”姜有根和凤毛是一个厂的,离了婚以后,姜有根还找到凤毛的立
织车间,对着凤毛叫嚷:“凤毛,你到底想干什么?我不打你不骂你,只要你给我
一个答复。”凤毛支起眼睛看了他半天,才懒洋洋地说了一句:“想干什么?我也
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只是不说。不说的部分原因是不容易表述。这世上的事并不是什
么都能轻而易举地表述的,譬如你找得着的一条路,但你不知道这条路的名字。
  后来,凤毛真的后悔了。她离婚不到半年就遇到下岗的事,下岗让她对离婚产
生后悔情绪:她没有男人可以诉苦,更没有男人分担她日常的生活开销。一个小街
小巷里的女人,为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舒缓而有节奏,这两样东西都是必不可少的。
姜有根在厂里碰到她时,云里雾里地说:“唉,好强的女人命都苦啊!”凤毛简洁
地说:“我认命。”她斩钉截铁地护卫了内心的种种企求,那里是她自己的,柔软、
阴暗,容易失控,便于崩塌,需要用强悍的外表掩护。
  这天下着小雨,凤毛急急忙忙地骑着自行车到一家新开张的超市去。朋友介绍
她到那里去做营业员,一个月五百块人民币。五百块钱对于她来说不是小数目,除
了可以支付她一个月的水费、电费、煤气费、电话费外,还可以支付她和菲菲大半
个月的菜金。
  她骑着车经过一条小马路,那里有一条她熟悉的巷子,还有她熟悉的前夫的家。
算不上刻骨铭心,但绝对是了如指掌。看到它,往日的气息扑面而来,芜杂又慌乱,
令人不快。气息蔓延之处,腐肉蚀骨。所以,我们的凤毛气都喘不匀了,她放慢了
车速,以哀悼者的目光打量昔日的做法事的道场。这一打量,凡间就出了问题。她
看见姜有根和一个女人同撑着一把伞从巷子里出来了,他们睡眼惺忪,又掩不住地
快活。这点儿小雨算什么?小雨里正好大大方方地搂在一起,做一些琐碎的但意义
重大的事。譬如一起去喝豆浆。
  他们就在凤毛的车子前面抢先过了马路。他们不怕凤毛的自行车,他们知道这
是一个女人。至于这个女人的外貌体形,他们没有兴趣打量一眼。有一瞬间,伞碰
着凤毛,凤毛看见他们的嘴巴在动。奇怪的是,她全神贯注地伸长了耳朵,却听不
见他们嘴巴里发出一点儿声音。他们走了之后,被伞碰着的肩膀着火一样疼痛起来。
  反正,今天这个下雨的日子不是个吉祥的日子。凤毛找到超市的部门经理,那
经理再把她带到总经理处。总经理告诉她,很抱歉,她们暂时不需要她了,等需要
人手的时候再通知她。
  这种事情她经历得很多,今天她特别沮丧,因为下雨,因为看见前夫搂了一个
女人。其实这两件事并不是不寻常的事件,因为在时间的序列中紧挨着发生,所以
她特别沮丧。她穿着雨披,在超市边上的栏杆上坐下,失神地打量潮湿的地面,心
中隐隐约约地又是伤心又是害怕。或者伤心和害怕原本就是一回事。她坐了有五分
钟的光景,站起来找她的自行车。她放自行车的地方已空了。她继续找,以放自行
车的地方为轴心,向外一圈一圈地扩展着找。还是没找到。终于,她接受了一个事
实:她的自行车被偷了。她只好安慰自己说,啊,还有比我更差的人。我至少没有
穷到去偷盗。

                (2)
  没有了自行车,凤毛只好坐公交车回去。下了雨,公交车猛然拥挤起来。她不
是坐车族,不熟悉公交车上的种种手段。结果,下车的时候,她被人推了一下,一
脚踏空,把腰扭伤了。这回是真痛。
  到医院去是不行的,起码得花掉百把块钱吧?从公交车上下来,她强忍着疼痛
上了一趟菜场,买好今晚和明后两天的菜。她吃得不多,女儿菲菲吃得也不多,她
们的胃口都像鸟儿那么小。她买了一棵白菜,一斤鸡蛋,一斤豆腐,一斤咸菜,四
块钱肉丝。就这点东西,十元钱左右,母女两个人能吃三四天。
  她住在四楼。现在,她躺在床上了,腰部贴了膏药。只要轻轻一动,腰间的某
个部位就狠狠地疼。她维持着一个姿势过了有半个小时左右,预感到腰会继续疼痛
下去,就撑起头给母亲家里打了个电话,让母亲到学校里把菲菲接回去两天。她还
要强地告诉母亲,家里买了很多菜,明天她就送些菜过去。母亲说:“你留着自己
吃吧。”凤毛本能地偏开话筒一些,她从来就没有习惯母亲说话的生硬口气。母亲
是犟的,显山露水地犟。她也是犟的,但是不露声色地犟。
  窗外的天色渐渐黑下来。凤毛睡了一觉,醒来后感到寂寞难耐,就给前夫挂了
一个电话。电话没人接听,姜有根和那个女人还有那把伞在哪里呢?她放下电话,
腰又火辣辣地疼起来。
  现在的情况是:她很忙,心中很焦虑,她的生活充满了危机。即便是这样,只
要一有空,她就开始寂寞。男人对她有很多种用途,是她脆弱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但是现在,离婚一年来,还没有任何男人走进她的生活。
  后来,有人敲门。来的人是三楼的柴丽娟。
  凤毛住四楼,柴丽娟住三楼。柴丽娟的男人是一个香港人,听说在香港也有一
个老婆。按他的行为推断,他的正式婚姻有点问题。他做生意,在内地到处跑。也
许在内地的什么地方还养着像柴丽娟这样的女人,他为她们买房子,然后把她们装
进去。他颇像个养蜂人,只是他经常不在蜂巢边上。他到哪里去了?他做的是什么
生意?诸如此类的问题,柴丽娟从来不去探索。甚至她是不是个被抛弃的女人,她
也从不去设想。这不是个问题,问题在于,她每个月都收到他的一大笔赡养费。有
了这一大笔赡养费,柴丽娟就有资格成天闲得发慌,无事可干。她从大门的猫眼里
看见凤毛歪歪扭扭地走上去,晚上又没见她开灯,女人对待同性,时不时地会有一
些真切的关心,于是她就来关心她了。
  凤毛恰好需要关心。她开了门。看见柴丽娟,心里就鄙夷地想:“原来是她!
香港人包的二奶。”她感到自己不再虚弱,因为相比而言,她的生活中存在着理直
气壮的因素。柴丽娟从门外走进来,她显得比凤毛的生活还理直气壮。“哎哟。”
她先叫唤了一声,笑嘻嘻的,是良家妇女的笑。“快到床上去躺着。没吃晚饭是不
是?我来给你做。”于是凤毛转了一个位置想:二奶也是人,她过得比我好呢,她
不用到处找工作受人白眼。
  以前她看不起柴丽娟,她认为一个女人不靠自己的劳动而享受裕足是可耻的。
今天晚上,就在刚才,她为原谅柴丽娟找到了理由。这种寂寞的雨天,加上疼痛,
谁都会软弱的。
  这两个从来不热络的女人在这个雨夜里格外亲热,说了很多话,互相理解到对
方最本质的地方。这种谈话是有益的。柴丽娟认为凤毛最缺的不是钱和工作,最缺
的是可依靠的男人。有了可依靠的男人,就有了钱,工作就显得不是太重要了。她
给凤毛提供了几个可供选择的男人,凤毛选了一个:五十岁的中学语文教师,离异
无子,住三室一厅。
  柴丽娟说这人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性情温顺,很懂礼貌,从不乱花钱,可惜
是个秃头。凤毛犹豫了一下,随即抿着嘴笑了一声,说:“人家还不知道要不要我
呢?”
  这件事情就在语言中交流成功,千难万难的事情,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谈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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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6 02:0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3)
  胡老师的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却不戴假发,说明他是个自信的人。
  凤毛今年刚三十岁,离婚一年,在一年当中她又失业了。不过她总是安慰自己
说,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心诚则灵,她不信自己什么都得不到。
  果然,柴丽娟给她介绍了一个教师。剩下的那些青灰色的夜她过得很踏实,做
了一个关于选购宝石的梦。和谁在一起选购,选什么样的宝石,她忘记了。这不影
响她满腔的踏实。其实说穿了她还什么都没有得到呢,这就是女人,捞着一根稻草
也当成是凤冠霞帔。
  早上起来,她觉得腰已经好了。她撩起睡衣,站在镜子面前打量自己的腰,那
儿有些赘肉,但总的说来还是可看的。她慢慢地抬起一条腿放在椅子上,这腿也是
匀称的,可看的。她慢慢地放下腿,对着镜子一笑,有点笑靥如花的意思,嘴唇上
也有了血色。镜子里这个想找男人的女人还是说得过去的。
  晚六点,凤毛和胡老师在秀园门口见了面。胡老师手上拿了一把扇子,他果真
是个秃头,但是凤毛觉得他气宇轩昂,没有头发反而给他增加了几分干练。他们互
相看了一眼,然后又互相用力地看了第二眼,站在那儿不说话。柴丽娟见此情景,
就去买了门票让两个人进园子。
  凤毛跟在秃头教师后面,心里有点浮萍般的漂泊。教师看台上的人,她看教师
的背影。教师的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却不戴假发,说明他是个自信的人。他的脖
子和光脑袋连成一体,粗硕有力,具有某种威慑力。总而言之,他是凤毛愿意接受
的男人。于是,她趁着台上换演员,对秃头教师说:“胡老师,我们到那边坐吧。”
她的态度很积极,也很坚决,秃头胡老师就跟着她到“那边”坐去了。
  “那边”是一座紫藤架,两个人坐在紫藤下面的石凳上,保持一段距离,朝着
同一个方向,隔了一条河听对面的舞台上唱曲子。听了片刻,胡老师从口袋里拿出
一张一百元面额的钞票,对凤毛说:“凤小姐,刚才柴小姐替我们付了门票,你还
给她吧。她生活得也不容易。”凤毛说:“我来还吧。”胡老师不吭声,把钱放在
凤毛的膝盖上,然后打开手上的扇子。他放钱的时候略微在凤毛的膝盖上用了一点
力气,好像是试验一下凤毛的膝盖有没有弹性。仅此而已,马上又把手收回了,专
心致志地听戏。凤毛想,都说现在的教师有钱,教师真是有钱了。教师有钱是件好
事,因为他们为人师表,不敢张扬。她默默地把钱收起来。秃头教师开始跟着河对
面的演员唱歌了,这是一首他熟悉的曲子,他唱得有板有眼,丝丝入扣。他一边小
声唱着,一边收起扇子,用扇骨在凤毛的膝盖上敲了一下,站起来走了。凤毛跟着
他出了园门,又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上了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上,他们没有任何亲
昵的举动。出租车停下,秃头教师的曲子还没唱到底。他付了钱,走进一所门里,
开始上楼梯,一边还唱着。爬到六楼,他的歌声还是一点不乱。他是个健壮的男人。
然后他就开了自己的门,打开灯,去换拖鞋,任凭凤毛惊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屋
子。
  她看着秃头教师拉下窗帘,有情调地打开落地台灯,在机器里面放了一张评弹
唱片,调整到最合适的音量。然后,他就忙着去洗澡。他忙得热火朝天,完全不顾
凤毛在干些什么。事实上凤毛什么也没干,她在沙发上坐下,双手环抱身体,打量
屋子。她还没有适应四周的环境。她觉得这个单身男人挺卫生的,也很有情调,是
个会安排生活的人,这种男人让女人放心。
  一会儿,秃头教师出来了,他披着浴衣,撩起浴衣的一角擦着头上的水,露出
赤裸的腿。他这样随便,凤毛有些吃惊,就站起来了。他问:“想走了?”凤毛不
知道自己想不想走,她觉得走了可惜不走也可惜。正这样思索着,她的腿已经替她
作出决定,在沙发上重新坐下了。她是被动的,也是情愿的。秃头教师挨着她坐下,
说:“好,好,你这样就好了。走了多可惜?我们还没有做事呢。你是喜欢听我说
话还是喜欢我不说话?”他说着就掀起凤毛的裙子。这时候,凤毛提出了要求:
“不行,你还没亲过我呢。”胡老师放下她的裙子,一脸错愕。他拒绝道:“我不
喜欢这样。”他略作思考,又怀疑地说:“你是个少见的女人,一般的女人在这时
候不会提这种要求。”
  凤毛想起以往曾经有过的接吻:平等互爱的吻,缠绵细致的吻,渗入灵魂深处
的感动,让她升腾到一个清灵世界,让她入迷地喜欢爱与被爱……胡老师看着凤毛
的眼睛,希望凤毛做一个妥协,但凤毛避开了他的眼睛。
  凤毛走了之后,胡老师来到电话边,几次伸手,最后还是决定给柴丽娟打个电
话。他在电话里是这么说的:“她多大年纪了,还这么让人麻烦?”

                (4)
  凤毛回来的时候是夜里十一点钟,柴丽娟正独自呆在阳台上。凤毛的走姿是紧
张的,脸上也有一股暧昧之色。柴丽娟回到屋里去,打开楼梯上的指明灯,弓起身
体,从猫眼里朝外瞄着,像一头可爱的猫咪。凤毛走到一楼时就注意到了三楼的灯
光,她上到三楼,挨近门边,用指头不满意地戳戳猫眼。柴丽娟朝后一让,仿佛真
的给凤毛戳中了眼睛。她打开门走出去,跟随凤毛到四楼的屋子,自作主张地说:
“菲菲不在家吧?我今天睡你这里,我们好好说说心里话。”
  尔后,凤毛和柴丽娟一人一头地睡在了床铺上,开始了一场不成功的谈话。
  当然,首先是谈胡老师。柴丽娟问话:“哎,怎么样?”凤毛翻了一个身,背
对着柴丽娟,这并不是表示她不愿意畅所欲言,而是无言地告诉柴丽娟,出现问题
了。柴丽娟欠起身,说:“人家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很麻烦。我不知道你们怎么
了。”凤毛闭眼假寐片刻,才说:“刚才我到他家里去了。”柴丽娟坐起来拍拍凤
毛的屁股,亲热地说:“你做得对,喜欢的人马上把他抓紧……快说结果。”凤毛
停顿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我不知道。”柴丽娟躺下去,惋惜地传达经验:
“有时候,机会一过就不再来了。这个人虽然没头发,年龄也比你大多了,但他有
钱有房,身体也健康,失去他很可惜。你要现实一点。”凤毛说:“我从小,我妈
就说我是枇杷叶子,今天是这一面,明天是那一面,两面的样子不相同。”柴丽娟
说:“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凤毛说:“不知道。”这回,她是真的不知道。昨天
她还很现实,今天又不现实了。不幸的是,今天和昨天一样坚决。柴丽娟换了一样
问凤毛:“你几岁了?”
  “为什么问这个?”
  “你是三十岁的女人了,三十岁的女人不能要求男人有多称心如意,三十岁的
女人能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凤毛不置可否:“哦。”柴丽娟说:“你又想马儿跑
得好又想马儿不吃草,什么地方有这样的好事?”凤毛还是不置可否:“哦。”两
个人一时冷了场。柴丽娟掀起被子,说:“我走了。我回去睡了。”凤毛一把揪住
柴丽娟的睡裤,说:“别走。我们说点别的吧。”柴丽娟微笑着,又躺下去。她本
不想走,她有一肚皮的辉煌奋斗史要倾诉呢。
  下面,是柴丽娟的奋斗史。
  从前,有个女人,长着一张粉嫩的讨人喜欢的圆脸。二十五岁时,她嫁了一个
老实的丈夫,住在四十多平方米的小屋子里。三年后,她还是住在那屋子里。于是,
她在小屋子里想,生活不能这么过的。她辞了工作,拿出所有的存款,跟着一个男
人跑到俄罗斯倒腾货物。她刚强果敢。她有赚有赔。最困难的时候,把自己还卖了
一回,当时她已经饿了两顿了。那是个外国人,圆胖的脸,两只手像熊掌。说实话,
他对她很客气,先是让她吃饱了,还制造了一点小情调,最后出了大价钱,“很划
算的一件事。”
  凤毛嘀咕道:“罪过,罪过。”
  “丈夫能给我什么?我感觉不到愉快。”柴丽娟说这番话时,显得十分坚决,
她轻易地为自己的堕落找到了意义。这意义代表了一种力量,却是不正当的力量。
凤毛暗暗叫好,但是后来她担心起来了,觉得自己会像柴丽娟一样,柴丽娟的话实
在蛊惑人心。她想象了一下:两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一头一个躺在床上,没有梦想,
不能骄纵,辛酸地谈着出卖自己的事。凤毛下了床,拿起柴丽娟放在梳妆台上的钥
匙,把柴丽娟连人带衣服拽起来,推着搡着,把她推出门。柴丽娟大叫:“你干什
么?你有神经病吧?深更半夜的。”凤毛说:“是,我有神经病。”继续把她朝楼
下推,推到门口,打开门,把柴丽娟拶进门里,“乒”地一声关上门,在外面用钥
匙锁成保险状态,才解气地扬长而去。柴丽娟还在里面叫:“你发神经病吧?”凤
毛不理她。

                (5)
  三十岁的凤毛,一朵花还在开放。凤毛知道,花容月貌须有好心情维持。女人
好心情的条件是:拥有一个好男人,拥有一笔维持日常开销的存款。三十岁的凤毛,
早上起来照镜子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地焦虑:本来手上还有一些生活的乐趣,譬如
吃好晚饭后一家三口出去散步,拿工资的那天往卡上打进去一点钱,自从离婚以后,
这一点点乐趣都没有了,而且看不出目前有什么改善的迹象。有时候,她暗暗地骂
姜有根:“死东西,叫你离婚你就离了?”姜有根很怕她,她叫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姜有根在厂里搞宣传工作,凤毛是车间里的技术能手。姜有根的头发总是梳得
锃亮,皮鞋上一尘不染。凤毛即使在大冬天,也要穿着裙子上班。姜有根的西装全
是凤毛做主买的,凤毛所有的裙子全是姜有根熨烫整齐的。他们看上去很般配,但
般配的夫妻往往会离婚。
  两个人的婚姻说散就散了,凤毛除外,所有的人,包括姜有根一时不能适应。
  姜有根离了婚以后还常常来车间里找她,有时候悄悄地抱抱她,有时候把唾沫
吐到她脸上。凤毛并不生气,姜有根不是个坏男人,他只是无能,脑子也不算好使。
这种状况一直到凤毛被厂里“精简”掉才结束,这个消息是姜有根最先告诉她的,
他倒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幸灾乐祸。
  唉,精简精简,从字面上可以这么理解:去芜存精,去粗存细。一筐含金的细
沙,必须要筛去沙子。一块猪肉,要剔出的是肥肉。谁扮演沙子和肥肉呢?当然是
沙子和肥肉。
  凤毛记得是梅雨季节,外面下着绵绵细雨,空气里湿答答的,到处都有滴水声,
各式各样的花在阴暗的梅雨季节里鳞次而开,长长短短的香味在雨中悄然弥漫。忽
然就在什么地方,一朵什么花儿浸透了雨水,不堪沉重,“笃”地掉落在地。此情
此景,说不出的忧愁。为“精简”这事,凤毛早就惶惑、忧愁过了。今天她有种特
别的想法,觉得一定要抓住一点什么,她快被这单调而强悍的忧愁埋葬掉了。她向
姜有根张开湿润的睫毛,睁大眼睛,她的瞳孔收缩得异常的小,小而有神,十分迷
人。
  姜有根不太镇静地问她:“你想干什么?”她说:“今天晚上……你来吧。菲
菲想你呢。”姜有根犹豫着:“好吧……你还没找到人吗?”
  过一会儿,他又说:“不,不行,这样像在开玩笑。以后吧。”
  凤毛遭到姜有根拒绝以后,并不生气。脆弱的情绪一晃而过,第二天她就不想
前夫了。隔了几天,姜有根在车间门口等她,上来搭讪:“怎么样,还需要我过来
吗?”她说:“不要了。谢谢你。以后再说吧。”
  姜有根很了解她,他说得对,她决定离婚是个危险的举动。事实上也是如此,
她要的并没有得到,还存在着另一种危险:可能会今不如昔。
  凤毛的长相是说得过去的,她生着小小的骨骼,肌肉略丰,但因为骨骼是小小
的,所以这丰满在她那儿就是骨肉均匀。她的行动和说话都是不紧不慢的,稳妥而
有味,衬映得这个人像玉一样温润。与之配套,她生着一张小小的白果脸,眉眼干
干净净,一张清水白果脸。她自认为不是大美女,但在任何美女面前也不会自惭。
  这种心理让她心气高了一些,有时行动便不免骄纵,口气偶尔也会尖刻。她给
自己指定的生活是中等的生活,中等的生活就是一套一百平方米左右的房子。稳定
的家庭生活。有一辆或两辆摩托车。夫妻两个人的月平均实际收入是两千块左右。
女儿在好一点的学校里读书。一家三口有能力上上小馆子。可存一点钱。可买一点
漂亮的有品位的衣服。具备了以上种种,生活就有了乐趣。
  这是凤毛的打算——一年以前的打算。这也是个充满矛盾的想法,因为正像她
所说的,她是一张两面颜色不同的枇杷叶子。
  她感到内心的信念所存不多了,这种信念的慢慢消逝与容貌渐损一样让她害怕。
  是的,有很长时间了,她站在镜子前,就感到害怕。镜子里的她和镜子外的她
都让她害怕,她发现自己的脆弱越来越不可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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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4-6 02:06 | 显示全部楼层 IP:广西南宁
 (6)
  这一天早晨,凤毛又站在镜子面前了。“这一天”,就是她到园林里相亲的第
二天,星期天。镜子一向是女人最亲密无间的朋友和死敌。女人与镜子结下了不解
之缘,她们对待同性的态度也如对待镜子。凤毛站在镜子面前打量自己那张清水白
果脸,感觉它黄了,皱了,脱水了。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很响,屋里有回声,
回声撞到镜子上,镜子上又吐出来“嗡嗡”的回声。她看看镜子,一错眼,镜子就
在那时候突然皱了一下,她吓了一跳,捂住脸半天不敢动弹。
  稍后,她梳妆打扮,假装将要做一些很重要的事。她在屋子里游荡着,无所事
事。她想不出要干些什么,这让她恐慌。她又穷又年轻,竟然没有事情干了。忽然
想起一个人,姜有根,她马上打过去一个电话。她问:“你在干什么?”姜有根在
那头气息可闻,暧昧不清地问:“你是谁?”凤毛眼前出现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她
有些急迫地说:“我是凤毛。前天早上我在路上看到你了。”姜有根说:“你有毛
病吧?你离了婚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吗?还来找我干什么?”不容分说地挂上了电话。
凤毛看着嘟嘟空响的话筒干笑了一声,心中急速地虚构一下前夫床上的风景,心里
涌上复杂的滋味。姜有根至少过得还是不错的,比她的境况好多了,他没有下岗,
还有了女人,他们这时候还赖在床上。
  一受刺激,她想起今天要干的事还不少:一、放柴丽娟出来。向她讨要胡老师
的电话;二、给胡老师打电话,看看两个人之间还能不能发展下去;三、如果她和
胡老师能有发展,则必定先要到母亲家里去一趟。菲菲从星期五下午就在母亲家里,
她必定要去听一听母亲的唠叨。
  下到三楼,开了柴丽娟的屋门。屋子里是黑暗的,窗帘紧闭。凤毛先去拉开所
有的窗帘,然后坐到柴丽娟的床边,把钥匙和胡老师还的一百块钱放在她的床头柜
上。
  “什么时候了?”柴丽娟从被窝里探出睡得毛毛的头,说:“咦,你打扮得这
样干什么?还涂了口红。”凤毛垂着眼睛说:“你把胡老师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我还是想和他联系一下。”柴丽娟赶快从被窝里坐起来,拎起电话,嘴里嘀咕:
“算了。还是我给你打吧……你别去丢这个人。”
  柴丽娟开始打电话:“喂,大学问家。你在干什么?你在做家务。做什么?告
诉我嘛……拣菜?你怎么干这个?凤毛等一会儿过来,你都交给她干好了……别客
气,我们也不想求你什么,反正她有空。她是我派去帮你忙的,谁让我是你的表妹
呢?好了好了,你不接受我的帮助,我要生气的。”说完她就挂了电话。凤毛在她
的脸上亲了一下,低低地说:“好厚的脸皮牎”柴丽娟说:“你要多多磨炼自己,
让脸皮越来越厚。喂,你要走了?今天晚上别让菲菲回来,我讲爱情故事给你听,
好浪漫的。”
  过后不久的另一时,凤毛坐在了母亲家里,在桌子上帮母亲包馄饨。母亲头上
梳了一个髻,髻上插一朵金黄的小野菊。她端坐在凳子上,脸上没有表情,两只手
稳当地配合着包馄饨。但凤毛还是能感觉到母亲内心的烦躁和一触即发的怒气。母
亲年轻时是个娴静的女人,不知不觉地变成一个又犟又爱唠叨的女人,近年来,更
是进了一步,学会了羞辱自己和咒骂别人。自尊心很强的样子,却建立在毁灭自尊
心的基础上。她是个奇怪的女人。
  母亲突然开口:“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不说,我喉咙有点哑。”
  “你感冒了?吃点药。”
  “没有感冒。我不过是夜里和三楼的柴丽娟多说了话,早上起来喉咙口就火辣
辣地疼。”
  “柴丽娟?就是那个香港人包的二奶?她是个精神空虚的女人,又无聊又俗气。
你知道吧,这种女人就是鸡。”
  “她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
  “她介绍出来的没有好货,你别上当。”
  “我这种条件,只要有人介绍,就要去看。”
  母亲提高了声音,说:“毛毛,你要坚强一点。”
  凤毛扔掉手里的一只馄饨,几乎叫喊起来:“我不想坚强。”她拿了自己的手
提包,感觉到手在颤抖,她放低了声音说:“我坚强不了……我走了。”
  母亲站起来担心地问她:“你到哪里去?”
  “我到柴丽娟介绍的那个人家里去。”
  “你不要去看……好吧,你实在想去就去吧。那个人条件怎么样?”
  “那人比我大一岁,一头浓发,身高马大,一个月的收入有四千块,还肯养我
和菲菲。有一大群女人争着嫁他,女老板、电影演员、大家闺秀,我是最差的一个。”
凤毛说完就走。
  母亲在她身后激烈地叫喊起来:“你和我怄气有什么意思?你总是和我怄气,
啊?”

                (7)
  凤毛神魂未定地到了胡老师的家里,坐在那只沙发上,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
她眼神发亮,面色潮红,有点让胡老师想入非非。胡老师仅仅是想入非非,并没有
付诸行动,想起昨晚的一幕,他有点怕凤毛。
  凤毛也在怕胡老师。凤毛一看胡老师的神色心里就有数了,这一次,她心里咬
定主意不妥协,这是能不能产生感情的关键。没有感情的男女在一起是不幸福的,
这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清楚。她喝到第三杯水,抬起眼一瞧,胡老师已经拿着一
根牙签在剔牙了。她站起来说:“我来给你拖地板吧。”胡老师也站起来说:“那
好,那好。我付你劳务费。一次三十块。”凤毛笑着说:“太多了吧?人家劳动一
次是十块或者十五块。”胡老师说:“不多不多。你这样的身分付得再多也不多。”
凤毛的鼻子略略酸了一下。然后,她愉快地去找抹布、拖把、“碧丽珠”、“洁厕
精”等。胡老师已经吃过饭了,她不好意思提吃饭的事。她饿着肚皮足足做了整个
下午,才把胡老师的三室一厅收拾干净。这期间,胡老师听着评弹,一边听一边在
沙发上小憩。五点过后他就去热中午吃剩下的菜,然后他招呼凤毛一起来吃。他吃
着饭,若有所思地对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明———天———要———上——
—班———了。”说完他拿眼睛瞄准了凤毛。
  凤毛想:算了,他如果还想要我的话,我就依顺了吧,别管那么多了。刚这样
想,心里又出来了另一个声音:不行不行,我不能马马虎虎。
  胡老师先吃好饭,他到里屋去忙一番,出来时面目一新:白T 恤,米色长裤,
一双白球鞋。他的心情显得好极了,走到凤毛的背后,两只手轻轻地搂着凤毛的两
肩,拿着架势说:“凤小姐,请你陪我到秀园去听评弹好吗?”凤毛回过头,脆生
生地答应:“好啊!”声音如此之脆,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胡老师接下来的举动
令她十分失望,胡老师从裤兜里挖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三张十元面额的人民币,说
:“这是你今天的工钱,以后你每个星期六或者星期天到我这里来打扫卫生。你拿
着吧,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劳动所得,干净钱。”凤毛想,如果她执意不要
的话,胡老师会有想法的,会认为她别有所图而中止和她往来。
  她接过三十块钱,心里不高兴,嘴里称了谢,洗了碗,和胡老师双双走出门,
来到大街上。旁边有个男人,她感觉良好。风清爽可爱,所有的人也清爽可爱。感
觉良好的事还有:胡老师把她拉到“的士”后座上一起坐下,还对她说:“凤小姐,
我喜欢评弹。你喜欢吗?”凤毛说:“不是太喜欢。”胡老师闭上眼睛,把头靠在
后座上,说:“我喜欢评弹,喜欢干净,喜欢漂亮小姐,还喜欢吃红烧肉……凤小
姐,我也不喜欢柴丽娟,这一点我不得不告诉你,因为我还想和你继续交往下去。”
凤毛听了他那么多的不喜欢,慌得赶忙表态:“我也刚刚和她交往,我也不是和她
太好。”
  秀园里面,荷花塘对面,戏子在舞台上开始唱。凤毛把手朝胡老师那边探过去,
坚决得绝望。她的脑子里有片刻是真空状态,她不知道把手伸到胡老师的什么地方
了。但她知道胡老师把她的手捏住了。胡老师在犹豫,终于他拉起凤毛的手,说:
“你家近。我们到你家去吧。”
  凤毛尽量让自己显得有经验,他们是走回去的。凤毛一路上用手安抚着胡老师,
让他感觉到这一次是顺利的。他们悄悄上了四楼,进了门。
  正在这时,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来。电话就在沙发边的小茶几上,凤毛赶紧拎起
电话:“喂,谁呀?”
  “凤毛啊!”是柴丽娟,“你回家了?我打了你好几个电话没人接。我上来吧。”
  “不,不。不要。”凤毛赶紧拒绝。
  柴丽娟还在那头说:“你怎么了?不舒服?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不过,你先
告诉我,你和胡老师下午搞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进展?”凤毛期期艾艾地说:“还
可以……马马虎虎吧。”
  “你听好了。我有一个同学,就在我们地段派出所里,姓董,也许你见过他。
他今天给我打个电话,说派出所旁边,有家卖烟酒杂货的小店,店主生了重病,想
把小店租给别人开。小董问我要不要租下来,我一想就想到了你,就替你答应了。
租金很便宜的,离家也近,就在秀园的西边。你从东向西走,过秀园,看见第一家
烟杂小店,就是它了。”凤毛不想放弃胡老师,也不想放弃柴丽娟说的那家小店。
她不耐烦地催促柴丽娟:“好姐姐,你长话短说吧。”
  “我都替你想好了。你要租小店,必定要一笔启动资金,不多,最多一万吧。
你不是说搞定了老胡吗?我知道他有钱,你去问他借,他不会拒绝你的。”
  “好的。我知道了。”

                (8)
  胡老师问:“谁给你打电话啊?”此时,凤毛的脑子里完全被那家小店占据了,
她利令智昏地对胡老师说:“胡老师,我想跟你借一万块钱。我会很快还你的。”
  胡老师的反应非常之快,他很快把自己穿戴整齐,对凤毛说:“在这种时候,
你向我提出借钱是不道德的。”
  凤毛觉得胡老师说得对,她完全像个不道德的女人。她的眼泪掉在地上,清晰
地“吧嗒”一声。凤毛把胡老师送出新村的大门。在大门口,她向胡老师道歉:
“胡老师,真对不起。今天借钱的事你就忘了吧。”胡老师说:“没关系没关系,
你也别放在心上。你别送了,我还要到秀园去,那里要唱到十点钟呢。凤小姐,再
见。谢谢你今天陪我看戏。”
  凤毛看着他的背影,有一件事她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不痛痛快快地叫胡老
师滚开?为什么还要像个颇有学问颇有肚量的人一样,送他到楼下,客气地道再见?
  第二天是星期一。这两天凤毛忙坏了:星期五,她到超市去找工作;星期六她
去相亲;星期天她到胡老师家里去干活并赚了三十块钱。菲菲还在母亲家里,她不
放心,她要在菲菲上幼儿园之前去看看她。
  她先给柴丽娟打了一个电话。柴丽娟在电话里说:“你烦死了,这两天我每天
一大早就被你吵醒。”凤毛说:“姐姐,我是有重要的事找你商量。那家店我想承
包下来,钱你先替我垫着,利息照算。你不要拒绝我,我是个没本事的女人。”柴
丽娟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知道你这么早找我绝没有好事。不过,亲兄弟明
算账,利息照银行的算,你一分钱不能少我。”凤毛心中略感轻松。
  到母亲家,母亲看见她,说:“你怎么又来了?菲菲已经上幼儿园了。”
  她知道母亲上菜场的时候就把菲菲送走了,她一声不埋怨,连忙又朝幼儿园里
赶去。时间太早,整个幼儿园里静悄悄的,凤毛的乖乖女孩儿一个人坐在小小班的
教室里玩积木,她决定不进去打扰了。
  凤毛走出幼儿园,看见一个刚刚发育的女孩子,手里拎了一只食品塑料袋,塑
料袋里装着生煎馒头。这女孩子穿一件布睡裙,洗得又旧又软,像质地很沉的丝绸。
凤毛心里一酸:她的菲菲需要她花多少心血才能到这个时候?
  她一瞬间差点崩溃。
  接下来,她按照柴丽娟说的方向,去找那家烟杂店。她从西边的大马路上走进
巷子里去,先是看见派出所,再看见烟杂店。小店关了门,门板上方歪歪扭扭地用
红漆写着:勤奋烟杂店。红漆已褪色,更显得这家小店冷冷落落的。烟杂店过去,
不远处就是秀园。秀园的门前大院里,一东一西,相对开着两个过路的圆形边门。
东边的门套着西边的门,像一模一样的两个月亮。穿过两个边门,再向东边的巷子
里走,走不远,穿过巷子,就是凤毛住的新村。
  凤毛在派出所、小店和秀园之间来回走了几趟。以后,这条路就是她每天的必
经之路。她不能走别的路,走别的途径,要绕很远的路。
  她这样来回地走了好几趟,以便确定这条路上没有危害她的东西。当她再次走
过派出所门口时,引起了民警的注意。这民警骑着他的摩托,刚到派出所,他把摩
托车推进院子里,回过头来,职业性地从头到脚打量凤毛,不客气地问她:“你找
人吗?”凤毛突然想起柴丽娟讲过,她的同学在这家派出所里,姓董。她问这个对
她好奇的民警,派出所里是不是有一个姓董的警察。那人说,他就是,董长根。董
长根说完又进院子里去了,他看到他的摩托车在漏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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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凤毛看见董长根就忘了胡老师,所以胡老师将从我们这里暂时销声匿迹。董长
根和姜有根,两个人的名字里面都有一个“根”字,此根不是彼根,人家是什么人?
趾高气扬,说着行话,腰里藏着小手枪。身上的气息是汽油混合着油墨。
  凤毛的脸自作主张地红了。她不敢有所表示。
  她隔着院子的栅栏和董长根平静地唠家常:“柴丽娟说你是她的同学。”董长
根蹲在地上头都不抬:“哦,是的。这么说来,你是想承包烟杂店了?这里生意还
是有得做的,首先我,香烟全在这家小店里买。”
  董长根举起两只脏手走出院子,对凤毛说:“裤子左边口袋里。”凤毛伸手到
他左边的裤袋里掏出一串钥匙。董长根命令她:“跟我来。”到烟杂店门口,又命
令她:“开门。”门打开,是一个短而窄的过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过道底侧着
一个小口子,从那小口子里面进去,是一间十平方米大小的房间,用货柜一隔为二,
后面放着一只小桌子,小桌子上摆着碗筷之类的东西,角落里放着一只痰盂,还有
一个水龙头和水池子。前面就是做生意的门面。
  董长根在水池里洗了手,领着凤毛到店面上去察看。
  这董长根是派出所的副所长,店主发病的那天晚上,正好是他值夜班。店主是
个老单身汉,巧了,就姓单。单身汉老单家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妈和一只老猫。董
长根把老单送到医院里,挂号、拿药、拍片、送急诊病房,大大忙碌了一阵。他与
老单原本不熟,因为买烟的缘故,成了老熟人。生了重病需要休养的老单把店铺的
钥匙交给他,说不靠爹不靠娘,请共产党给他找一个店铺承包人。
  董长根说完了必要的交待,就专注地看着凤毛。这个女人干净、谦虚、坦然,
一看就是规矩人家出来的。这个城市有许多像她这样的女人,生活困难,规矩,心
里有一些打算。他朝凤毛笑一笑,凤毛不知道他为什么笑,也向他笑了一笑。和气
生财,她是懂的。
  ……
  董长根问:“你中午吃什么?”
  “炒素、青菜和蛤蜊汤。”凤毛说。
  “那我到你这里来吃吧。”董长根说。又说,“不行,被别人看见了,以为我
和你勾搭上了。”
  听了这句话,凤毛就不说话了,她不是个粗放的女人。
  “你前夫和你还有往来吗?”董长根问。不是好奇,只是随便。
  “没有往来。”
  “真可惜。你多会烧菜啊。我那位只会做炒鸡蛋。”
  以上一席对话是在凤毛和董长根之间进行的,他们刚认识了两天,已经熟悉到
能这样说话了,可见他们是投缘的。星期一,凤毛去看了店铺,星期三早上八点钟,
她就去做买卖了。下岗后,她给人家看守过五金商店,对买卖这一行并不陌生。移
接交手续办得很快,押金、半年的房租、库存商品的盘点、进货渠道的安排,有董
长根在里面斡旋,凤毛觉得少了不少麻烦。
  但麻烦还是有的。星期三,也就是凤毛工作的第一天,晚上八点刚过,天上飘
着雨丝,凤毛看看巷子里渐无人迹,就落下门板准备回去。菲菲在柴丽娟那里玩,
她要早点回去把她领回来。
  她在店里略略收拾一下,拎起手袋,关上店门就走了。巷子里从东到西亮着几
盏昏黄的灯,她一出门,就看见秀园那两扇笔直的开在路中间的门洞。从东边的门
看到西边的门,两扇门之间就是秀园的大院子,里面黑黝黝静悄悄的让人想入非非。
  现在起风了,风刮过巷子两边的墙头,把粉墙里面的树摇得呼啸不止。凤毛慢
慢走近秀园边,她从两扇门洞望出去,看到对面的巷子里杳无人迹,一盏路灯亮在
那里的第二扇门外,黄着脸不怀好意地引诱她走过院子,这院子在夜里就变成了诡
谲的深渊。凤毛回过头看看,身后的巷子里也杳无人迹。只有一株不知名的植物长
在粉墙的砖缝里,在风里拼命摇摆。她一咬牙,走进门里面,刚想继续前进,她的
心莫名地狂跳,脚也不听指挥地连连后退。退出门外,定定神,再一咬牙,冲了进
去。她勉强让自己睁开眼睛看看四周,其实这园子里的景物都是她熟悉的,这里丝
毫没有威胁她的东西,她还是万分害怕,忍不住“啊”地一声惊叫,回身就跑。向
西跑出小巷子,走到灯火辉煌的大马路上,她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10)
  这天凤毛走了一段很长的路才到家,到家里快十点了。柴丽娟不满意地对她说
:“你做的是白天生意,一过吃晚饭的时候就不会有什么生意了,你以后还是早点
回来吧。我是你用的保姆吗?”
  凤毛一手抱了菲菲,一手摸摸柴丽娟的脸蛋,感觉到她的脸上火烫一样,就说
:“你吃了火药啦?”
  柴丽娟“哼”了一声,说:“今天我给他打电话,我叫他来,他不肯。难道说
我靠电话就能过日子吗?我迟早要找个人。”
  凤毛安慰她说:“算了,你怎么想不开了?你还有个男人呢。我还没有呢。”
  柴丽娟气呼呼地说:“我是二奶。”凤毛说:“管它是二奶还是三奶,我还想
找个人把我包掉呢……”
  柴丽娟说:“你开玩笑吗?这条路不好走。我这样本事的女人还过得有气无力
的,你就更不用谈了。”
  凤毛说:“你告诉我哪条路好走?你看我吧,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柴丽娟吃
惊地朝凤毛瞪大眼睛:“你怎么这样说话?不怕老天爷遣雷打你?凤毛,人受到打
击时要挺起腰杆,我这样,看……”
  凤毛抱着菲菲上楼,淡淡地扔下一句话:“我挺不起腰杆。”
  柴丽娟“哧哧”地笑起来。星期四,凤毛上班的第二天。一大早,董长根不知
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戴着一副墨镜,倚在柜台上,眼睛在墨镜后面直勾勾地打量
凤毛。凤毛说:“我昨天下午没看见你。”他说:“我带人执行任务去了———区
局里的任务。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打烊的?”
  “八点半吧。”“有没有坏人跟踪?”“谁来跟踪我?我这种人,一没钱二没
色。”
  “谁说的?你是个漂亮女人。漂亮女人就是最大的资本。”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你不要和我说话了。”
  “不行,我一定要缠着你。”这是凤毛认识董长根的第四天。他们认识了两天
就肆无忌惮地说一些话了。
  有一点凤毛是清楚的:董长根对她有“意思”,为此她感到高兴。同时她又很
奇怪,董长根喜欢对她说一些意味深长的话,除此之外,他显得非常谨慎。看来,
他更愿意用语言引逗凤毛。
  董长根和胡老师不同,他不是容易被女人惊吓的男人,他对女人有一种指挥权,
这种指挥权来自于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来自于他身上隐约的汽油味,还来自于职
业所形成的肃杀之气。他做事和说话都是不急不躁的,仿佛成竹在胸,对这个世界
已经掌握了许多。
  凤毛对他持观望态度,她认为自己还是个具有“道德”的女人,虽然胡老师曾
经在这方面否定过她。如果董长根直截了当地勾引她,那她会毫不犹豫地对他说:
“我不是那种女人。”但接下来怎么办呢?接下来一切听天由命吧牎如果董长根穷
追到底,她决不想当一个意志坚决的女人。
  董长根并不想考验凤毛的意志。凤毛不知道,他对待女人的态度从来如此,不
逾规,只是调笑。如果你不情愿,他就马上正儿八经地对你,也不会记恨你。凤毛
更不知道,这种男人大都采用了这种态度,他们基本上是功成名就,家庭事业双丰
收。但他们心中有一块地方是焦虑和空虚的,经常性地需要用柔软的东西抚慰一下,
调情或调笑是一剂最有效的强心针。这剂强心针还有一个好处:绝不会带来危险,
势如抚摸一下猫的毛皮。有谁见过抚摸猫咪带来危险吗?
  董长根还在问:“你有一个女儿叫菲菲吧?你回去这么晚,放在谁家里?”凤
毛说:“放在柴丽娟家里。”董长根说:“给我拿一包烟……柴丽娟这个人心地是
不坏的,但你最好不要和她搞在一起。”凤毛想,为什么男人们对柴丽娟表面上都
是客客气气的,背地里却不允许他们的女人和她往来?凤毛说:“我知道了。”董
长根再一次意味深长地看看凤毛,对凤毛的顺从表示高兴。他抽出一根香烟,叼在
嘴角上,这个无意中的姿势突然深深打动了凤毛。

                (11)
  在董长根那一边,事情一开始就是明朗的。他一本正经地抽着烟回到所里,这
个地段是一个太平的地段,除了居民的自行车经常被外来民工偷窃外,一年到头,
地段上不大有恶性事件发生。只是最近,区里搞大规模的拆迁,工地上常有外地民
工打架斗殴小偷小摸的事发生。当然他也有忙的时候,那是区局常有任务派下来。
区局的一把手常说:“董长根呢?叫董长根过来。这家伙牎”每次任务他总是完成
得很好,从不拖泥带水。他坐下来,眼睛落在玻璃板下面,他的老婆和儿子正互相
搂着头颈冲着他笑哩。他在这儿忘了凤毛,他有他的工作和家庭,凤毛不过是一个
渴望受他保护的小女人,在他的生活中,他不止一次地碰到过这样的女人———都
是些好女人,他和她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不可收拾的事情,一男一女调调情是
无伤大雅的。
  到中午,董长根走出派出所的院子。这时候,他又想起凤毛了。他站在大门口
朝凤毛的小店望去,看见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两只手撑在柜台上,不停地要凤毛把
柜子里的东西拿给他选择。柜台是低低的,空间又小,凤毛每次拿东西的时候总要
弯着身体,头偏向一方,这是个委屈的受难的姿势,让她显得紧张而局促。她的清
水白果脸再也不干净了,脸上面红一块白一块,额头上水气氤氲,像被酷夏的太阳
晒了半天。
  那个矮小的男人嘴里说着话,两只手撑着柜台,两只脚也不闲着,不停地在地
上动来动去,很激动的样子。董长根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一把揪住那个
男人的领子,那男人回过头,一看是个警察,二话不说,挣脱董长根的手就向秀园
方向跑走了。
  “是个外地民工,也许是个‘踩点’的小偷,这两天你要当心一点。”董长根
关照她,很真切。
  凤毛说:“我不怕他,他比我矮呢,看上去一米六还不到。胳膊也没有我粗。”
  董长根说:“这种体型犯罪的不在少数。”
  “你也不喜欢外地人?”凤毛想起胡老师曾经对她说过,他不喜欢柴丽娟,不
喜欢外来民工。
  “不能一概而论。”董长根回答。这个回答很称凤毛的心,因为凤毛总是认为
自己比外来民工好不了多少,基本上也是属于劳苦大众一类人。她喜欢董长根的宽
宏大量。女人喜欢男人宽宏大量。
  她问:“你午饭吃好了没有?”
  董长根已经低头钻进屋子里了,他把桌子上的菜一样一样放到鼻子边上嗅,嘴
里说:“啊,好香牎好香牎”却一直站着,并没有打算坐下来。
  凤毛敦促他:“你坐下来吃了再走。”
  董长根说:“不行,这是违反纪律的。”他说着就朝外面走,凤毛跟在他后面,
想不出挽留他的法子。两个人在窄小的过道里一前一后地走,靠得很近,引得凤毛
起了贪婪之心,她目不转睛地打量前面那个高大敦实的肉体,突然涌起一个冲动:
这个男人是属于她的,他会给她提供所有的一切。所以,为了这个,她一定要亲近
他。
  她从后面伸出手,拦腰抱住了董长根。
  董长根愣在原地不动,嘴里说:“哎呀,你这个人胆子好大哟牎”他用手轻轻
地拍打凤毛的手背,客气地,理性地,所以,凤毛的手只好落了下去。
  凤毛有些着急,说:“你到底对我怎么样嘛?”
  董长根不说话,留了长长的一段空白给自己和凤毛,然后他感觉良好地说:
“凤毛,我要你怎样就怎样。”
  凤毛问:“怎样?”
  董长根说:“不要怎样,和以前一样。你想想,我们能怎样?”
  凤毛想,董长根的话是对的,也是错的。她现在只能认为他是对的。她把董长
根送出门外。昨天夜里下了雨,今天的空气里有一股湿润的气息。凤毛眯起眼睛,
目送董长根朝巷子西面的大马路上走去,她看看空空的天和空空的巷子,心就像在
某些夜里一样,寂寞得无以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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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她回到小店里,饭菜原封未动地摆在那里,她斜着眼睛瞥了它们一眼,一点食
欲也没有,坐在那里,不知道心里该想些什么。所幸的是,秀园里来了一支旅行团,
一些游客向她的小店奔过来,买烟或饮料。她顿时手忙脚乱,把刚才的事抛到了脑
后。
  下午,凤毛看到柴丽娟从派出所的大门里走出来,董长根送着她,两个人说说
笑笑,一起朝凤毛的小店走过来,看上去一副郎才女貌的样子,凤毛心里又是一荡
:最令人心疼的就是这类男人,和每一个漂亮女人都能郎才女貌。董长根来到小店,
拿了一包烟就走了,对凤毛笑着说:“刚才忘记拿香烟了。我心情一激动,就会丢
三拉四。”凤毛知道他在影射什么,脸红了。
  柴丽娟看看董长根的背影,再看看凤毛的脸色,开玩笑地把脸凑近凤毛的脸,
仔细地观察凤毛的眼睫毛,她还用手去碰碰凤毛的眼睫毛,说:“从来没见过你的
眼睫毛这么漂亮,又油又亮。一个女人,身上什么地方突然漂亮起来,肯定身边有
情况了。我那时候,漂亮起来的是嘴唇,红得像化过了妆———其实没化妆。”
  凤毛讥讽她说:“你那时候……什么时候?碰到香港人的时候?”她不理会柴
丽娟,从柜台里取出一面鸭蛋镜,照照自己的脸,又放下了。这两天她手上忙着,
心里也忙着,脸上灰灰的,嘴唇是淡红的,清水洗过一样。她不禁叹一口气。
  “我是个坏女人,这么忙,还在惦念男人。”她凑近柴丽娟的耳朵告诉她,用
的也是开玩笑的口气,但她说的是真话。
  柴丽娟安慰她:“这很正常。”然后,她退后一点,以便观察凤毛的神情,她
说:“董长根家里有老婆有儿子,夫妻关系很好,他老婆也是我的同学。有一次,
一个女人告诉他老婆,说董长根老在外面调戏女人。他老婆说,我们董长根,工作
忙,神经紧张,不过是借此放松放松。我不原谅他谁原谅他?”凤毛避重就轻地回
答:“我不过是寂寞。”
  柴丽娟说:“真是这样倒好了。你今天这样想,明天又那样想了。今天要物质,
明天又要精神了。凤毛,你这个人很难弄的,你比我复杂多了。我的生活很简单,
我厌烦自己去辛苦赚钱,就靠一个男人养着。我对男人要的不多,就是钱。”
  凤毛说:“女人对男人,要钱的时候痛苦,还是要精神的时候痛苦?”
  柴丽娟说:“当然是要钱的时候痛苦。”
  柴丽娟临走时,真心诚意地对凤毛说:“凤毛,其实我很佩服你的。你下岗的
工资是多少?二百四。扣掉养老保险才多少?你这样还在不停地梦想。女人都爱做
梦,你这样坚定的不多。”
  凤毛说:“你不如骂我吧牎”
  柴丽娟走了之后,凤毛接到一个电话,是胡老师打来的,她很吃惊,不知道胡
老师为什么给她打电话。胡老师说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请她后天星期六的晚上一起
到秀园听评弹。他听柴丽娟说,凤毛就在秀园边上开小店。凤毛不解地说:“我以
为你再不想和我往来了。”当然这也是一句问话。胡老师说:“凤小姐,我怎么会
那样想?你身上有一种特质吸引了我,那就是你的独立和坚强。我崇敬这一点,我
希望你不要嫌弃我,答应我。”凤毛说:“我靠小店养家活口。”胡老师慌忙说:
“不要马上拒绝我牎我们可以晚点去,我等你打烊。好不好?你考虑考虑再回答我
好不好?”凤毛说:“好的,我考虑考虑再回答你。胡老师,谢谢你,还想着我。”
胡老师说:“不客气不客气,不必客气。但愿你不要认为我很无聊。我这个人寂寞
是有点的,无聊是没有的……我真的很寂寞,凤小姐。”
  凤毛挂上电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叹完了她觉得心中很舒畅。然后
她乐观地想: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兆头。从今以后,生活也许会好起来。怎么个
好法?不知道。不知道的事太多了,可以不必计较不知道。

                (13)
  这是星期四。上星期五晚上,柴丽娟给凤毛介绍了胡老师,这事情一晃过去了
快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中,凤毛生活的重心是小店的营运,董长根也算是她的生
活重心。她一开始并不敢存奢望,只是胡乱想想,胡乱做做春梦而已———拿董长
根做梦总比拿胡老师做梦好。
  今天,与往日不同。胡老师来过电话后,凤毛突然想起今天晚上董长根值夜班,
这是他对她说的,也许含有深意,也许只是顺口言道。这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
凤毛已经感到内心有一种力量升起来了,坚决、强悍、疯狂,就像她的离婚阶段,
中了魔似的,只剩下一点点理智与外界脆弱地联系着,联系着的也就是日常生活中
不可删除的皮毛。现在她又进入了这种状态。今晚董长根值夜班,她在盘算着,晚
到什么时候打烊才好?太早不行,派出所里有闲人。太晚了也不行,太显山露水,
毕竟董长根对她只是嘴巴上调调情。那么,秋天的夜晚,什么时候会安静到就如两
个人的世界?
  很快到了晚上,下午五点,秀园关门了。秀园一关门,巷子里萧条起来,小店
就少有人光顾。今天没下雨,到了傍晚,天开始阴沉下来,满天的灰云,把星星全
遮掩了。凤毛记得今天是农历十六,月亮最圆的日子。如果天上没有灰云,那会有
怎样一轮明月?明月之夜,该会有怎样的浪漫心情?凤毛又想,就是没有明月,女
人的心情也该是浪漫的。就是没有好容貌好条件,女人也该是浪漫的。女人只要能
吃饱穿暖,心情就该浪漫起来。
  凤毛大大咧咧地这么想着,关了店门。这时候是晚上九点钟,她听见小店后面
的一间屋子里传出老式报时钟的“当当”声。她知道是九点,不用数,不用看。
  这时候去最好。早了有尘土之气,晚了有诡谲之气。秋夜的九点,清洁、神秘。
  她朝巷子的西面走,她想,如果回家也向西边走多好?她就不用过秀园了,还
能路过派出所。可惜的是,她必须向东走。
  就到派出所了,看见栅栏里面的灯光,凤毛的心没有来由地一疼,这一停顿让
她的思维略为清晰了一些,她手扶栅栏,苦思片刻,终于做出决定,不进去了。
  她仿佛坚决地走向巷子的东边,走近秀园。这一次她比昨天更胆怯,甚至不能
跨进门里一步。她在边门边徘徊,理智在秀园的边门处彻底崩塌,她对着那个空荡
荡的黑暗所在差点大叫起来。她回转身,神经质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奔向派出所,奔
向她的董长根。
  今晚董长根值夜班。所有的夜班都是寂寞的,董长根也不例外,打上几个电话
后,他就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一本卷宗。屋子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屋子
里每一种细微的气息他都熟悉,每一样摆设都经年不变。屋子就像他的老婆,与他
息息相关,熟悉得让人有些厌倦,却让人无比依赖。
  凤毛来敲门。她神情里有些粗野,与往常不太一样。董长根忽略了这一点,凤
毛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很高兴。他拿出藏起来的好茶叶,给凤毛沏了一小杯茶,
放在她的面前。茶香弥漫了一屋子,这是凤毛的感觉。她端起杯子,眼睛在杯子上
面炯炯有神地盯着董长根。从出现到现在,她还是绷紧着粗野的神情。她告诉董长
根,她非常害怕在夜里走过秀园前面的大院子。董长根不能理解她的害怕,他不确
定地低低地笑了一声,说凤毛可能小时候听多了鬼故事,或者她是患上了广场恐惧
症,最好的办法是喝一点酒压压惊。
  于是董长根又从文件柜的最下层掏出半瓶黄酒,给两只玻璃杯平均倒上,一杯
给自己,一杯给凤毛。他是想发生点什么吗?不,他不想发生点什么。他如此大胆,
只是自信能控制凤毛。他碰着了凤毛的手,凤毛的手冰凉,这让董长根的心多情起
来,他差一点就要去捏捏那冰凉的手。不过他及时地咳嗽了一声,抑制住自己的欲
望。
  凤毛心绪不宁,迟迟不碰那杯黄酒。今天夜里,这个时候,因为有走投无路的
感觉,所以她十分十分地渴望着。
  看她迟迟不说话,董长根主动对她说:“真的害怕啊?那我送送你吧。”

                (14)
  董长根说要送送凤毛,其实他不想送的,他怕一送就送个没完没了。但他又想
把凤毛送走,她不说话,不喝酒,让人不快。
  凤毛抬起眼睛,她抬起眼睛的时候让别人感到她的睫毛是非常沉重的:“我是
想来看看你。”她说。她内心无法掩饰的紧张,使他也紧张起来。他决定和她说一
些严肃的话。
  “你是个值得尊敬的人,坚强,勇敢,吃苦耐劳。我说得对不对?”他说。
  凤毛睁大眼睛说:“不对。”
  董长根笑了一笑,凤毛跟着也笑了一笑,这使气氛更紧张了。这紧张的气氛像
一把尖刀一样,逼迫着凤毛走到语言的悬崖边上。于是凤毛说了以下这些话:
  不对,我一点也不勇敢。我告诉你一件事,我离婚以后,厂技术科科长想勾搭
我,他总是把电话打到我车间里来,他工作是清闲的,所以每天给我打一个。
  董长根热血冲到脸上,他开始兴奋,很配合地问凤毛:“那你一定很害怕是不
是?”凤毛说:“是,我只是一个小女人,我害怕的东西很多。”董长根说:“从
此以后你不要害怕了,有我呢。”凤毛说:“从来没有男人对我有过许诺,你是第
一个。”董长根听了这句话,马上愣了。在本质上他是个好人,他不想让这场游戏
进行下去了,他负不起如此重的责任,他有家庭。他叹了一口气,喝光自己杯子里
的黄酒,问凤毛:“你喝不喝?”凤毛摇摇头,董长根一口又把凤毛杯子里的黄酒
喝完了。然后他站起来,他一站起来,凤毛就知道接下来的夜晚不是他俩共同的夜
晚了,而是互不相干的。就是说,今夜已经结束了。
  凤毛心里哭喊着,她的声音没人听得到。
  他们从办公室里走出来,默然地走在小巷子里。董长根伸手摸摸脖子说:“好
像飘雨丝了。”凤毛说:“啊,是在飘雨丝了。那你不要送了。”董长根站下来,
说:“好吧,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过去。”
  他拍拍凤毛的肩,让凤毛走过去。于是凤毛在董长根的注视下走过了秀园,走
到秀园那边的巷子里去了。她转过身朝董长根挥挥手,董长根也朝她挥挥手。董长
根放下手,不悦地想:一个生活很糟糕的女人牎他不喜欢和生活很糟糕的女人打交
道,这种女人一旦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将带给他无穷无尽的负担。
  再说凤毛,她一走到董长根看不见的地方就倚到了墙上,大病初愈一样浑身乏
力。现在她清醒了一些。今晚她是失望的,但办公室里显而易见的暧昧气息让她还
存着一点希望,使她鼓起勇气不去否定刚才的行为。她想:滚他妈的道德牎
  一阵风带着雨丝猛刮过来,路灯好像晃荡了一下。她抬眼四下里一瞥,打了一
个冷战。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秀园在西北方向伫立着。凤毛抓紧她的包,“踢踢踏
踏”地小跑起来。
  凤毛凌乱的脚步声引起了一个男人的注意。于是我们转到另一个与凤毛有关的
场景。
  这个男人最近一阶段总在这里晃悠,就是那个到凤毛小店里寻衅又被董长根赶
跑的男人。他从很远的一个地方来到这里,在离秀园不远的一个工地上干些杂活。
他是个被人欺负的可怜虫,究其原因,一是因为他不善讲话,二是因为他身高不满
一米六。工地上常有老工和新工打赌,赌他到底有没有一米六,赌五块钱或一个巴
掌。一逢到这种时候,他总是嘴里嘀咕着:“我怎么没有一米六?回去问你妈,我
到底多长她知道。”一头说,一头就跑。别人把他抓兔子一样抓起来,摁在地上,
用皮尺从头到脚地测量,没有一回量到过一米六的高度。但是他总不服,赌咒发誓
地说他有一米六,这世上所有的皮尺都不准。
  他的外号几乎是信手拈来的———一米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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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一米六的脆弱是工地上的笑柄,没有一个男人会这样脆弱:他不敢做梦,任何
梦都不敢做。如果有一夜做了梦的话,他早晨起来必定磨刀。刀整夜整夜地放在他
的枕头底下,做一次梦磨一回,做两次梦磨两回……你想想看这把刀有多快?有一
次,工头从他的枕头底下拿出这把刀,对他说:“一米六,你要这把快刀干什么用?
你也配用这么快的刀?我看你不如揪根树枝磨磨。”
  工地上干活的人都是一米六的家乡人,家乡人的亲戚基本上也是一米六的家乡
人,这个城市里有许多一米六的家乡人,他们或在工地上干活,或在饭馆里、工厂
里、菜市场干活。女人都老实,男人们都不怎么安分。一离开土地,女人们就管不
住男人啦。个别的偷自行车、摩托车、阴沟的盖子,有时还会进入人家的屋子里偷
东西。如果被别人发现,他们就大模大样地说:“哎呀,走错门了。”他们对受害
者不具有人身危险,他们不是专业扒手,不在公交车上或商场里挖人家的口袋,他
们也不像有些外地人,在大街上抢女人的包。他们偷东西有点业余爱好的意思,有
点调剂生活的意思,更有一层意思:这是勇气的证明。偷一辆自行车,大致等同于
部落里的勇士割下敌人的一根手指,偷一辆摩托车等同于割下敌人的脑袋。
  一米六从来没有偷过任何东西,他所有的家乡人都知道:一米六不是不想偷,
他是不敢偷。一个连做梦都害怕的男人,他敢偷东西?
  一米六知道家乡人对他的鄙视,他决定先偷一辆自行车再说,那天他在一家超
市门口打开一辆自行车锁,骑到马路对面时回头一望,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失
去自行车的地方发呆,他觉得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他很欣赏这个女人脸上受伤害的
表情。她脸上的脆弱打动了一米六,他第一次觉得有人比他更弱。
  一米六高高兴兴地把自行车骑回工地,他碰见的第一个工人问他:“一米六,
车子哪来的?”他回答:“借的。”所有偷来的自行车都是“借”的。那个工人就
走近来打量一米六的自行车,最后下结论:“这种自行车也值得借?”另外一个工
人说:“算了,他能借什么样的车?”
  一米六在偷这辆自行车前,曾花了一段时间察看地形,还花了一些时间观察骑
车人的表情,他发现所有人都不是好惹的,直到那个被他偷了自行车的年轻女人出
现。应该说,这个女人看上去也是不好惹的。问题是,一米六与她冥冥之中有着千
丝万缕的联系,他看得见这个女人的脆弱。这个女人长着一张清水样的白果脸,五
官都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的。她走进超市的时候,一米六就看见她有点心神不宁,
她站在人行道上,把手放在胸口上,大大地喘了几口气才走进去。等到她出来,一
发现自行车没有了,那张白脸立刻灰了,连嘴唇都灰了。然后她就拼命地找,一只
手捂住嘴,好像无法接受事实的样子。这时候,一米六已经从马路对面过来,坐在
超市的门旁,贪婪地欣赏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他头一次尝到猎人的滋味,虽然是
一个小小的胜利,但他已经极大地满足了。这一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米六
的家乡没有这种淅淅沥沥的绵长的小雨,他从来没有在这种小雨中思考过,观察过。
腻人的小雨并没有妨碍一米六的嗅觉,他嗅到这个女人有一刻内心十分沮丧,沮丧
到几乎丧失了信心。一米六回来以后一直回味那个女人到达极致的沮丧,他信心十
足地想:“哼,女人啊!这就是女人。女人就是这种样子。”
  一米六偷自行车的事很快便被他的家乡人忘得一干二净,他又是原先那个被人
嘲弄的一米六了,于是一米六又开始游荡在大街小巷。有一天,他走过秀园,看见
了那个勤奋烟杂店,同时他也认出了那个女人。一米六欣喜若狂,他终于找到一件
有价值的事做了。

                (16)
  这个城市真小,要不就是凤毛活该倒霉。
  不管怎么说,凤毛在这个夜晚的这个时候紧张地在小巷子里小跑起来。这一带
的小巷子有个特点,巷子里几乎没有一扇门,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之间狭窄得仅
容两个人通过。凤毛一路跑,一路耳听四周的动静。突然她听见背后响起脚步声,
轻而快,就像是她鞋子的回声。她不敢回头张望,生怕一回头就看见一张狰狞的脸。
她心慌着,所幸脚是快的。飞快地出了小巷地带,看见新村的万家灯火,感动得眼
泪都掉下来了。她朝后面抗议地一回头,看见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老房子的阴影下
面。她觉得有点认识这个人。
  这个人正是一米六,他在夜里又游荡出来了。他是这个城市里真正的孤魂野鬼。
正要路过秀园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女人在前面慌慌张张地跑。他喜欢看见别人的恐
惧,他想知道这个女人害怕什么。于是他也跟随着女人跑起来了,他惊喜地看到女
人更害怕了。他一路用脚步声吓唬着女人,出了巷子他就不追了。那女人回过头,
他认出是开小店的女人,也是被他偷走自行车的女人。一米六站在巷口不动了。后
来,他慢慢地蹲下来,看着凤毛消失的地方,他感到身体像腾云驾雾一样。
  再说凤毛,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三楼,敲敲柴丽娟的门。门开了,菲菲和柴丽娟
同时出现在门边。凤毛一把抱起菲菲,心有余悸地说:“吓死我了,有人跟踪我。”
柴丽娟马上躲到门后说:“谁谁?在哪里?”看见柴丽娟这么紧张,凤毛反而安定
了。她说:“没事的……甩掉了。你看你,还到俄罗斯跑单帮呢,就这个样子?”
菲菲面对面地抱住凤毛的脖子,娇声娇气地耍赖:“我要住在这里。”凤毛说:
“不许。”菲菲扭动两条腿想挣脱凤毛的手,凤毛恼了,腾出一只手在菲菲的屁股
上揍了两下,菲菲梗着细脖子,瞪起眼睛,满脸愤怒。凤毛又在她的屁股上揍了一
下,说:“小小年纪,就这么犟?长大了看你跟谁犟去?”柴丽娟上来扶住凤毛的
两肩,对凤毛说:“你今天不大对劲,我不放你走了。你们两个人今天都住在我这
里。来,快进来吧。”
  菲菲进了梦乡。凤毛搂着女儿,看她的脸上升起了两团粉红的云,嘴唇也在酣
睡中变得艳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得入了迷,这样可爱的色彩只能在菲菲睡眠
中才看得到。她是个营养不良的孩子,醒来后,满面的红润会慢慢地消褪掉,嘴唇
也会恢复到原有的淡红。
  柴丽娟在床的那头幽幽地咕哝:“你有个孩子呢,我还没有呢。”凤毛没好气
地顶了她一句:“谁让你不生的?”柴丽娟沉默了,然后说:“你今晚火气好大哦
牎告诉我,谁让你发这么大的火?”凤毛叹了一口气说:“唉,天气不好,心情不
好,生意不好……”柴丽娟把声音放低一点说:“你这个人不安分。一个女人,要
求不要太高,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凤毛说:“你真是这样想的吗?我看你未必这
样想得通。”柴丽娟摇摇手,说:“我认定了一件事就不变了。你是个白骨精,会
变来变去。”凤毛说:“我还算年轻。我还有十年的时间,就是不安分,也只是十
年。”柴丽娟说:“行了牎你是什么人?我也不安分过的,现在不是安分了?”凤
毛说:“其实,我要求并不高,算不上不安分。”柴丽娟说:“菲菲的爸爸有什么
不好?上菜市场买小菜,拿了钱全交给你,还给你搓洗短裤。我看你不如复婚吧。”
凤毛说:“人家有对象了……挺漂亮的一个人。那天我在路上看到他们了,下着小
雨,两个人撑着一把伞,搂得紧紧的。”
  柴丽娟想起当初被她扔掉的丈夫,淌起了眼泪。她淌眼泪的原因是她前夫到现
在还是一个人,她给他钱,他自尊心很强的样子,说,我不认识你。柴丽娟红着眼
睛,动静很大地下床,到卫生间去处理脸面。再回到床上的时候,她出其不意地说
:“董长根今天找你了吗?”凤毛不说话,她就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没猜错。”

                (17)
  轮到凤毛下床了,她也上卫生间。她把卫生间的门轻轻关上,手抚梳妆台的大
理石台面,在镜子前面垂下头来。她的心一个劲地抽搐,带来一阵又一阵的酸楚。
她以为这抽搐永远不会停止了。
  过了一会儿,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对柴丽娟说:“晚上打烊过后,我到董长根
办公室里去了。他值班。”上了床,她继续说下去,“我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
柴丽娟打断她,说:“你不要总是责怪自己。你只是没有经验。多有几回就成熟手
了。”凤毛躺下来,说:“他会怎么想我?”柴丽娟说:“他会想吗?他一到家里
就把你忘干净了。男女的事,谁先忘了,谁就得胜。你也别太在乎,你是一副福相
呢,有后福。你看你的脸,颧骨一点点大,简直看不出来,这就是福相。你看我,
颧骨这么高,注定要守空房。”
  说完这句话后,两个女人再也不想说话了,今天的谈话空落落的,世界真大,
什么样的豪言壮语都会失踪,何况两个女人的感叹?
  翌日清晨,凤毛带着菲菲先起来梳洗。她一边给菲菲扎小辫一边哄话:“给我
们菲菲扎好漂亮的小辫子。菲菲好漂亮哦牎菲菲长成一个大美人。菲菲嫁个有能耐
的人……”她从镜子里看见对面墙上挂的日历还是昨天的,一回手,就把日历撕了。
今天是星期五。
  柴丽娟躺在床上叫:“凤毛,夜里回来当心点。包里不要放钞票。你应该买辆
自行车了,走路的女人容易出事。”
  凤毛把菲菲送到幼儿园,给母亲打了个电话,让她下午到幼儿园去接菲菲。母
亲照例要在电话里埋怨两句:“现在的女人真是不知道怎么做女人,我那时候一个
人就拖大了你们几个……也不显得如此慌忙。”
  她现在这么口罗嗦,倒是显得很慌忙。她一辈子自以为好强,其实也是个小女
人。是个怨气冲冲的小女人。她让世界听到的音量总是最高的。
  凤毛把店铺门打开。老天爷阴沉着脸,灰暗的云层里头透不出一点让人欣喜的
光辉。凤毛仰头看看天,想:明天会是好天吧。我和天打个赌,明天若是出太阳的
话,我的日子就会一天比一天好过。若不会出太阳,我的日子就不会好过起来——
—反正也不怎么好过。
  正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辆摩托车咆哮而来,在小店门口戛然而止。这么气派,
正是董长根。他从车子上下来,再从口袋里掏出墨镜戴上,很夸张地,这是他一向
的作派。凤毛拿了一块抹布擦柜台,头不抬地问他:“还是要那种烟吗?”她忽然
觉得疲惫,想打哈欠,就掩住嘴巴打了一个哈欠。董长根不说话,从小边门里钻了
进来,站在凤毛身后,关切地问:“要不要进货了?”凤毛回答:“不需要,生意
不怎么好。”董长根迟疑了一下,说:“你总是这样不行的。这样吧,我让老单退
还你两个月的租金,你到别处去做。”凤毛不说话。董长根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显
得多情地说:“你这个人,该说的不说……你是不是想说,找不到工作。唉,谁让
我碰上你这么个人,我来替你找找看吧。”董长根的语气中带着故作的欣快,他是
想让凤毛高兴起来。凤毛心情淡淡的,低了头说:“谢谢你,我总是麻烦你。我不
想到别处去找工作了,到处都是一样的。”董长根有些失望,在凤毛身后转啊转的,
转了一阵,向凤毛要了两包烟,走到外面,回过身,对凤毛说:“再给我拿两包。
今晚我替小刘值班,这小子一大早打电话请假,他老婆给他生了个儿子……今晚我
值班。”
  凤毛看着董长根,董长根也看着凤毛。凤毛想:他告诉我这个消息干什么呢?
他到底想干什么?董长根也在想:我告诉她这个消息干什么呢?我又不想和她干什
么。两个人同时把眼睛看了别处,愣了一会儿,时间若有深意地“咣咣”而过,响
得令人发愦。两个人再次相看一眼,风平浪止的,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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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董长根开着摩托车走了,凤毛伤感起来,有理由又没理由的伤感。只是伤感。
无可遏制的伤感,无边无际的伤感,小到针尖一样的伤感,微痛的伤感,肢解的伤
感,伤感到不能呼吸,伤感到新生……凤毛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声,她有理由苦笑
:人,都是寂寞的牎寂寞时候的脆弱多数不可信。
  凤毛打起精神,把注意力放到小店里。她得微笑,对顾客,要真诚地满足现状
地微笑。
  今天是星期五,明天和后天是休假的日子。休假的时候,凤毛的小店会忙碌起
来,胡老师的约会还在。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今天一整天凤毛都是忙碌的。晚上九点半,她把店门关了。
走到巷子里,前面是秀园,后面是董长根值班的派出所。秀园黑黝黝的像个无底深
渊,派出所里有明静温暖的灯光。秀园让她害怕,派出所里的灯光更让她害怕。两
者之间,她更愿意选择秀园。就是说,她想回家,她的灵魂深处选择回家。
  她无比勇敢,轻快地向秀园的边门里跨出脚步。她跨进去了,即使在黑暗里,
她还能分辨出里面的东西:南边的四棵花树,北边的铆钉大门。门边守着两头石狮
子,一头雌一头雄。雄的玩圆球,雌的抱一头小狮子。她记得花树中有一棵是柿树,
阳历五月份会开绿色的花,花瓣是绿的,花蕊是白的,像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姑娘。
还有一棵是石榴,也是五月份开花,橘红的石榴花形态如女人的裙子,风一吹,千
百条石榴裙迎风舞动,要把男人一网打尽的模样,与柿子花恰成对比。她小的时候,
还经常看见院墙上站着野鸽子,小小的头,走动的时候头颈柔媚地一伸一缩,脆弱,
阔绰,娇气。
  凤毛做梦一样走出秀园。且慢,她很快又要回来了。
  她刚走到秀园东边的小巷子,背后就顶上了一把刀,她手脚一阵冰凉,脊背上
一阵刺痛。她碰上打劫了。穷人碰到打劫是浪漫的,打劫让你恍惚觉得有许多钱。
但穷女人是个例外。
  凤毛知道打劫她的人一定是昨天跟踪她的那个矮个男人。
  一米六为了今夜打劫凤毛精心准备了一番:洗了一个澡,在身上拍了一点痱子
粉,穿上干净衣服,带上那把他放在枕头底下壮胆的快刀。最后,他穿上了一双增
高跑鞋。这双跑鞋里面足足垫高了五公分,他第一次穿上这双鞋子出来的时候,遭
到大家一阵猛笑,吓得他从此不敢穿上脚。所以,这双鞋子是他第二次穿在脚上,
还是崭新的。昨天夜里他跟踪凤毛回来,就决定要穿这双增高鞋。为什么呢?因为
他细腻地发现,他只要穿上这双鞋子,两个人就基本上一样高了。他认为自己在气
势上已经压倒了凤毛,那么在身高上也不能输给她。他在夜色的掩护下走出工地,
感觉良好,温文尔雅,像个旧时代的绅士,而且,他的内心活动从未有过地丰富。
他看见两个骑车的孩子在一条四岔路口告别,他们说:“再见,小鸟!”一米六认
为这句话太好了,他不停地大着舌头念叨这句话:
  “再见,小鸟。”
  他慢悠悠地在夜色里逛到秀园附近,找个地方半藏着,脸上带着等人的神情。
他一点也没去想今晚的打劫会不会失败,甚至没想过应该提防些什么人。勇气高涨
的一米六在秀园旁边的小巷子里劫持了凤毛,他成功了,他没遭到女人的抵抗。他
把刀子更用力地抵住女人的背,命令她回到秀园前面的大院子里去,那里面一盏灯
也没有,是附近最黑暗的地方。
  他们来到铆钉的大门前,在狮子后面站下来,靠得很近,像一对需要交流的恋
人。一米六问:“钱呢?”凤毛把包递给他。一米六拉开拉链,手伸进去摸摸,说
:“才这么点?你店里有没有?”凤毛说:“全在这里了。今天的钱全在这里了。”
一米六想了一想说:“你带我到店里去看看。”凤毛说:“那边有派出所。”一米
六回答:“我不怕。我跑得快。”一米六说了这句老实话以后,不由自主地低头看
看脚。他上过小学,在小学里是长跑冠军,每次比赛他总是光着脚丫子,怕把鞋子
跑坏了。但是今天他穿着这么厚的鞋子,肯定跑不快。如果要跑得快,必定要把鞋
子脱下来拿在手上,那样的话是很不方便的。
  一米六打消了到小店去的念头,那里离派出所太近了,那地方也不够黑暗……

                (19)
  凤毛的手绝望地摸到了一样东西,是什么?是一头小狮子。原来,她是仰躺在
那头母狮子背上。她摸到了小狮子圆滚滚的身体,想起了菲菲圆滚滚的身体,拼力
一声大喊:
  啊……
  啊牎她成功地喊出来了,震天一声。一米六方寸大乱,落荒而逃。但这一声喊,
没有惊动任何人。董长根就在不远处值班,这一声喊也没有惊动他。
  凤毛开始整理自己,衣服、包、脱落的一只皮鞋。她摸到头颈里的一条黄金的
细链不见了,就蹲下来到处摸索。她现在已经不害怕什么了,秀园和它夜晚的黑暗
不会给她增加脆弱。
  她终于摸到了项链,项链脱了扣襻,有两处地方扭坏了。至此,凤毛才想到刚
才的一幕多么惊心动魄,她浑身的伤忽然痛了,到处都痛,她委屈得想哭出来。
  她把项链放进包里,离开了秀园。她走得很慢,没有回头看一眼。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
  到了家,凤毛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浴缸里的水一直浸到她的喉咙口。她轻轻地
擦干净身体,她的身体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丝绸一样的光泽,它是无辜的。
  凤毛洗完澡出来,坐在那儿。这下她觉得不再头轻脚重了,她从头到脚都均衡
着,散发着不正常的活力。她的身体呐喊着,要为她的精神申冤。
  她打了一个电话给柴丽娟,电话响了很长时间,说明柴丽娟是被她从睡眠里叫
醒的。柴丽娟显得不情愿。“这么晚了还要出去?你太过分了吧?”但她从凤毛的
口气中感觉到不安,“好的,我马上起来。”她想,老天,又发生了什么?
  凤毛不过是特别想看看菲菲,一个人走在路上有点害怕,所以让柴丽娟陪着。
柴丽娟说:“我建议你不要去打扰她们。我们可以找个地方喝点酒。”凤毛说:
“我想看她。”结果也没有看成。凤毛在窗户外边哭了几声,拉着柴丽娟走了。她
歇斯底里的样子,让柴丽娟害怕。柴丽娟想回去,凤毛不肯,凤毛想喝酒。柴丽娟
就把凤毛带到一家熟悉的小饭店,叫开门,半掩胸怀的老板娘身上还带着床铺的味
道。老板娘去睡了,凤毛自己拿了两只酒杯倒上黄酒,看了柴丽娟一眼,说:“今
天晚上不会出事的。”
  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今天晚上会出事的。凤毛的情绪左冲右突,只是她自己
不太知道。她只知道现在睡不成,需要用什么东西消磨时间。这种状态下,她刚喝
了一茶杯的黄酒就醉了。
  接下来的事大致是这样:
  凤毛大嚷着要找胡老师,一定要找,谁都别想拦住。那么凤毛看见胡老师以后
做了些什么呢?她愣了好一会儿,伸手向胡老师讨一万块钱。不,不是讨,是借。
她听见胡老师说,什么钱不钱的,灌多了。她唾了胡老师一口,痛斥他是个小人,
小人是没有性别的。所以胡老师简直不是个男人。
  见过了胡老师,凤毛叫嚷着要见董长根。她还记着他今天值班。柴丽娟跟在她
后面,一个劲地央求:“凤毛,凤毛。不要去找男人,我借钱给你。”凤毛不听,
熟门熟路地摸到派出所门口,捶门,把董长根叫出来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凤毛一
口唾到他脸上。
  凤毛今天真是豪情满怀。然后她哭了。
  柴丽娟架着她朝家里走。
  到第二天,凤毛一觉醒过来,发现是躺在柴丽娟的床上。她浑身松懈,脑袋麻
木,有些虚无。柴丽娟在厨房里弄出做饭的声音,隔壁人家传过来贝多芬的《命运
交响曲》,传到虚弱的凤毛这儿,倒像是背景音乐了。
  柴丽娟出现在房门口。
  凤毛有气无力地问:“昨天我怎么了?”
  柴丽娟说:“昨天你好可爱呵牎”
  需要说明的是,昨天晚上,董长根确实是被凤毛唾了一口,但胡老师的脸还是
好好的。凤毛把一口唾沫唾到一个陌生人脸上时,胡老师正在被窝里张着嘴巴打呼
噜。
  所以我们不难猜测凤毛和胡老师今后会怎样。只要凤毛想安定,胡老师会给她
提供安定的机会。
  胡老师的约会还在那儿,就在今晚,秀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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