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魁星关”与岭南科举文化的发展 及于元朝,沿袭继往,在“鬼门关”之外,又新生“老鼠关”之类的戏谑。元代陈孚(1240-1313)《老鼠关》诗云:“春风又送使旌还,笑掬清波洗瘴颜。从此定知身不死,生前先过鬼门关。”老鼠过关,千夫所指!较之生入“鬼门”,更多活罪!不过,此戏称来去匆匆,未成气候,消失了进一步恶化“桂门关”的前景。估测这一变化,实与蒙古铁蹄踏尽河山相关。一时间,游牧民族大举南征,农耕不竟,汉族士人视线皆引望漠北,南端口舌之争、文野之较、汉蛮之别,已是无足轻重。 另外,得此契机,历经科举制度的完善化和中原文化重心的逐渐南移,自唐以来,另一潜流至此破茧而出——唐宋科举文化有效地向岭南渗透,使得岭南书院继起,衣冠遮道,士人群体日趋壮大,南北文化交往的单向被动方式开始转向为双边互动方式,南北文化格局凸现变机,岭南话语权势日重一日。
尤其是唐宋以来,大批岭南士人离乡北上赴考、任职,路过关口,为回避“过鬼门”之恶兆,于是,一种希图金榜题名、蟾宫折桂、大展鸿图和与北人争胜的理念,日积月累,及至元代终成践约——至正七年(1347)伊哷(别译为月鲁或永隆)以中奉大夫任广西道肃政廉访使,时与世会,经由其手,顺应士风,改名“魁星关”。
《星学大成》曰:“魁星有三,惟正魁颇验。若人行年星,限遇之,必占甲科;身命临之,进取必魁多士。”又曰:“巨蟹宫文华星,又名天魁星,主及第……文臣官列至朝参,武显边疆郎将位。”虽则元人主政,不事科举,但是制度层面上的废止,并不能终结南人进取功名的热忱和科举文化渗入岭南基层的事实。例如,关口附近“嶙峋挺拔而奉为学宫正神”者,受其影响,为奖掖后学,劝勉斯文,亦更名“魁星岭”。
所以,元代出现“魁星关”之称,实质就是在科举文化的强劲冲刷下,两粤地方壮大的精英群体,言动政府、言说自我的一次总表演;亦是岭南士人希图借助修正地名,自觉地“以我手写我乡”、转移基层话语权的一次努力。不过,此种努力毕竟不能摆脱中原汉文化的影响,毕竟还未能续接上早已失落的民族本色命名,而只能依旧在汉族话语体系中“自说自话”。迄于洪武初年,霎时又由新政府复其原名“桂门关”。 四、由鬼域到仙境:“天门关”的道教文化情结 明初以降,世风丕变。追求个性、向慕实学,蔚然成风。士人率性而为,投身自然,游览成癖;寻幽探险,饱览山水人文景观,皆是明代文人之嗜。所以,岭南所拥有的南天奇景,作为多元文化之载体,恰好为寻求别有洞天之辈提供了出处。加之,两粤历经多年开发,社会文化大有改观,非同往日;朝廷贬谪官员,更另寻北疆,故北人南下,心绪渐宽,不再以“鬼域”相劝。 更值得注意的是,据宋人吴元美《勾漏山宝圭洞天十洞记》云:“天下洞凡三十有六,容南、西及鬼门关内,一郡而得三焉:南都峤、北白石、西勾漏。”玉林蕞尔之地,已拥有道教三十六洞天的三十六分之三,密度可观!自晋代葛洪(283-363)为“勾漏令”的传说流布以来,宗教文化代代相承。而“桂门关”恰逢其间,周通三洞,堪称达及洞天之门径。于是,宣德年间(1426-1436),时人更其名曰“天门关”,亦时势使然!山因关贵,连袂之脉,“鬼门山”亦更曰“天门山”。此山至今仍存摩崖旧刻一面,高五六米,竖行阴刻“天门关”三字,笔力雄健,总高150厘米,每字高44厘米,宽33厘米;旁有小诗,曰:“行行万里度天关,天涯遥看海上山。翦棘摩崖寻旧刻,依然便拟北流还。”仙风道骨之趣,已与往昔鬼怪离奇之说殊异! 就明人送客岭南诗来看,黄镐(1420-1488)《郁林即事》云:“郁林城抱大容山,水色山光指顾间。云起幽岩勾漏洞,马经险道鬼门关。空舟郡守名犹在,跨鹤仙人去不还。石柱烟消烽火息,伏波威望压诸蛮。”郑善夫(1485-1523)《送人之岭南》云:“蛮江春色接瑶京,江岸桃花流水声。他日双凫来谒帝,蓬莱宫畔笑相迎。潮州东门鳄徙溪,行路萧萧猿犺啼。可耐曩时勾漏令,云车更度郁林西。”寻访仙踪,幽探古迹,皆见乐在其中。 而大旅行家徐霞客(1586-1641)游观桂景,作有日记说:“北流之东十里,为勾漏洞;北流之西十里,为鬼门关。二石山分支耸秀,东西对列,虽一为洞天,一为鬼窟,然而若排衙拥戟,以卫县城者,二山实相伯仲也……鬼门关……颠崖邃谷,两峰相对,路经其中……粤西关隘所首称者。”好事之徒将其强作分别,然而就形胜言之,实为一体。甚者,西部之关,更见佳境。又说:“……乃东者名仙区,西者称鬼域,何耶?余初是横林北望,心异仙境,及抵北流,而后知其为鬼门,悔不能行其中,一破仙、鬼之关也。”心怀奇关,反诘恶名,犹自以错肩而终失颠覆仙、鬼之别为憾! 入清后,承平日久,南疆发展迅猛,岭南文化几与中原比肩。徐善(1634-1693)《送曾青藜之岭南》云:“二禺高咏多名彦,五管灵踪半列仙。倘遇罗浮倦游客,倡酬应满铁桥边。”故“鬼门”之讹,受明清宗教之洗刷,渐趋平息。 五、玉林特色文化——犹自翻唱“鬼门”曲? 市场经济促动现代民众以富贵为终极目标,故今人突发奇想,要更其名曰“贵人关”。“玉容”一级公路上的“贵人关”收费站,即因此而来。作为当下时代和社会观念的合理反映,无足怪焉!但是,其命运如何,关键还在于支撑这一观念的知识背景是否醇厚久远,否则,昙花一现,亦未可知! 另外,最近玉林地方精英士众,在寻求玉林特色文化时,要以“鬼门关文化”为其品牌;2006年第三届“玉博会”前夕,玉林市在南宁举办大型书法、绘画、篆刻展览,亦以“鬼门大风”为主题……而自从北流籍作家林白的自传体小说《一个人的战争》问世之后,因其“出生在鬼门关的女孩,与生俱来就有许多关于鬼的奇思异想……”一语的文化意蕴,更激活了新世纪青年诗人的狂想——他们在关口举办“夜拍鬼门”诗会,要让“鬼门关文化”赋予时代精神。诸多新象,皆见鬼火重燃,是否真应了陶东风先生的那句话——“中国文学已进入装神弄鬼的时代!” 从其称谓流变史中,可以看出,“鬼门关”是唐宋时期北方汉人对岭南落后民族文化的一个既缺少温情暖意,又缺少尊重和平等的恶名、骂名。如果今人以此定位玉林文化,岂不又掉进了自认其陋、自堕其性、自承其鄙的陷阱!往者往矣,不必苛求古人。然则,后生可畏,反倒犹不及于前辈的心智?何其悲哉!再说,如果一定要援引关名来定位玉林文化的话,又为何不选用“桂门关”这一历史最为悠久的古称呢?又为何不珍惜“魁星关”这一傲然正气的雅称呢?又为何不细味“天门关”这一让人神思往返的仙称呢?2005年,一个地域性极强的“天门关作家群”概念早已为学界引用,为何又视而不见?总之,开拓文化产业,重塑文化形象,增进效应,皆不可“反文化”而行之! 最后,古代中国四野之地均见“鬼门”。例如,《明一统志》载:“鬼门关在(夔州)府城东北三十里。”此即西部“鬼门”之一。《甘肃通志》载:“静宁州东南一百五十里皆陇山也。自陇州至清水县,绵亘而来。县居山之阴,今东暨华亭,其间有鬼门关……”此为“北鬼门”之一。令人惊奇的是,惟独中原古地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一个“鬼门关”!这其中的道理,不外就是中原汉人的正统观念成型之后,华夷对立之情感,“以华变夷”之策略,皆见诸事实。所以,在他们的话语系统中,闽浙一带为“东夷”,巴蜀是“西戎”,阴山南北号“北狄”,连同这岭南之“南蛮”,皆是不适合“文明人”立足的“鬼”地方! 总之,透过地名称谓之变,依其负载的多元意蕴,解读其褒贬、正反、庄谐之义,以意逆志,时代观念、社会文化、人类历史……诸多具象皆可一一反溯。以史为鉴,然哉!
作者:杨天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