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小伙伴们虽然生活在北流,但很少有人会把身边所发生的事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但是现在有一个北流人,她不仅是当代作家,还把北流写进了小说里,这人便是林白。
林白,广西北流人,当代作家。毕业于武汉大学。曾在南宁、北京、武汉等地居住。1996年至2004年为自由撰稿人,现居北京和武汉两地。
尽管圭宁现在有六七个大菜市,十几二十个小菜市,赖最锋还是喜欢舍近求远,到这个旧菜行买菜。
尤其买鱼,鱼肉粥每周都是要吃的。猪肉如何呢?猪肉的营养非但比不上鱼肉,还贵,猪肉十五元一斤,鱼,最便宜的草鱼,一斤仅三块五。
如果要让一百个孩子吃上肉粥,至少要三十五斤肉,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525块!买草鱼,122块5角,要少整整402块5角哪!这两道算式耸立在私人鸟巢幼儿园的账本上,如此,这个赖最锋,他五点半就出门去买鱼了。
他从圭河的沿江路出发,骑着他半旧的摩托车,车后不伦不类地捆着一只大箩筐。
他经常对幼儿园里的孩子们说:我是诗人,知道吗?知道吗?诗人!但当孩子们叫他“赖诗人”时,他又认为受到了耻笑,他不由得把他的一排门牙呲出来,向着孩子们发出“苣苣”的短促音节,这时候,他的过长的两臂、高硬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都更加鲜明地突出了,以至于看上去他像一只长臂猿,或者,是猿向人进化过程中尚未完成的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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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人叫他“赖最疯”,疯癫的疯,他八成知道这个。在听他接电话时总是要强调:我是赖最锋,锋,刀锋的锋。他喜欢自己锋利无比,像一把亮闪闪的刀刃,刺向小城平庸的生活。 如果你被赖最锋认为有一点文化,早上出门吃米粉,你免不了会在街边被他拦住一两次。 他视力超常,远远看到你就会“哎哎”大喊,中间隔着手持保温杯买新鲜水牛奶的大妈,他的脖子抻得老长,摩托车突突地停在了街边骑楼下,后座捆着的箩筐里装着刚刚买到的鱼。 在一阵阵鱼腥气中,他说:哎哎,我说给你听!他认真告诉你,赖姓的始祖是周武王的弟弟叔颖,叔颖在封地建立了赖国,他的后世子孙就以国为姓。所以呢,赖姓来历高贵,是一个光辉的姓氏。
赖最锋一周至少要买一次鱼,这是用来喂“鸟巢幼儿园”里的雏鸟们的。鸟巢,诗人赖最锋的得意之笔——边陲小城的人,对奥运会,对北京的鸟巢,对这些遥远宏大的事物总是无限向往的啊。 赖诗人认为,自家幼儿园竟能招到近百个孩子,实在是因为取了“鸟巢”这样一个好名字。 说起来,就一个私人幼儿园而言,鸟巢算是颇有规模了。小班中班大班加起来,有八九十个孩子,号称一百人。 沿江路的位置还是不错的,有大河,河边有移植来的大榕树,树下用水泥砌了宽宽的平地,用绳子拦好,孩子们做个游戏没问题。 赖家原来就是住河边街的,盖了楼房,每层楼都是一个教室,老婆买断了工龄在家,父母拿出积蓄。 本来对招到多少孩子谁都心里没底,能招到十个人么?二十个最好,要知道,圭宁小城,已有了两家公立幼儿园,又有七八家大大小小的私人幼儿园。看来运气这个事情确实是有的,第一年就有五十个,第二年,一下达到八十。
那时候,赖诗人还在《圭宁报》,既当编辑又当记者,采编合一,他的摩托车就是那时候买的。 他骑着车突突地穿过圭宁的大街小巷,从河边街经过县二招、水浸社到热闹的西门口,往北经过医药公司、一个水塘和望街岭旧菜行,再上一个大长坡就到了可以飙一飙的体育场。这是他记者生涯中最喜欢的经典路线。 现在虽然《圭宁报》撤销了,但只要他在街上转上一圈,他就会莫名其妙地转回他的旧路线。
高声大嗓的老婆也是他厌恶圭宁的理由之一。不过他之所以能和这个强势的粗壮女人过了许多年,而且还生了孩子,或许跟他那深藏不显的某种遐想有极大关系。 哦,他内心呻吟般地冒出一个名字——冯朝云,这个名字忽而滚烫忽而冰凉地滚过他的胸口,他身上的某个地方仿佛抽着,发出风一样的东西把老婆的叱骂吹散了。 朝云朝云,他心里喃着念着,既像咒语又像祈祷。其实他跟人家没有任何关系。 他上初一的时候朝云上高一,虽然同一校。但一个相当于校花,一个几乎是牛粪,且朝云还高三届,我敢断定,朝云当年根本就不会知道赖最锋这个人。
不过话说回来,青春期的男生,谁不对校花有点遐想呢?除非是木头。 话又说回来,十多年过去,连西河的水都干了,圭河的码头都没有了,对岸的马尾松和大片的萝卜地都变成了珊瑚礁一样的房子,有什么还会停留在原地呢?尤其是,赖最锋当上《圭宁报》的记者之后,事情总会有些变化的。 “我是考上的,”赖最锋逢人便说,他真是考上的。那两年,各县都办了报纸、广播电台、电视台,圭宁当然要办得最好。这个不难,圭宁的文学青年很有那么几个,一个当上了宣传部副部长,一个当上了报纸主编,都是懂行的。赖最锋就顺藤摸瓜,一举考进去了。
他每天骑自行车到县府大院上班,朝云上班的银行就在县府对面的那条水浸街上,那是圭宁最古老的街道,与圭江垂直,地势由低到高,满街高大的羊蹄甲密密地遮住了街道两旁,紫红色的大花常年盛开。 县政府的那条街本来有树,开着黄色的小花,委婉而雅致。不知从哪年开始,这些树没了,不过也无妨,有连通几条街的骑楼,该遮荫就遮荫,该挡雨就挡雨,没有树,蚊子还少一些呢。 对赖最锋来说,树木当然是重要的诗意来源,但县府街没有树不重要,水浸街有就行了。 每当看到冯朝云骑着电动自行车的身影从羊蹄甲叶子下曳曳而行,紫的、白的、绿的,赖最锋在心跳中一再确认,这就是全圭宁最要紧的诗意。
3不过,没有人能明白这一点,小城人的穿衣品位是从大城市学来的,年轻人从电视、网络学到了各种时尚,太空灰、柠檬黄、军绿,每年的流行色从巴黎米兰刮起,同步到达北上广深。 大大小小的衣料批发商、成衣厂、销售商的脑子都是很好使的。一时间,文案纷纷、机器嗡嗡、口舌喳喳,当年的流行色,途经广州和深圳,就来到了各个偏远小城,时款也都走样着、廉价着,穿到了小城的时髦青年身上。 她的爸爸冯叔那时还活着,坐在门口抽烟,嘴唇是紫的,手指是烟黄色的,他附和着说:系啊系啊。 赖最锋选了个晚上的时间去,心想会看到冯朝云,他特意穿上了一件在省城买的红色冲锋衣。但他没有看到冯朝云。 在见报的文章中,他为韦医师辩解的段落在他跟主编吵了架之后保留了下来,但韦乙瑛还是被判赔二十万,家底全空了——再多就得卖房子。犹可欣慰的是,行医资格还得以保留。 说起来,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鸟巢幼儿园,也就是赖最锋家的厨房门口,贴着一周菜谱,每顿不重样,一素半荤。所谓半荤,有点肉星一起炒就是了。孩子们不要吃太多肉,哪个不是营养过剩的,小时候胖,长大再折腾也减不掉。关于这个,全中国所有办幼儿园的人都持同一看法。 购肉蔬,赖最锋会到最近的菜市,水浸社的一条巷子。整个上午,从巷头到巷尾,密密匝匝摆满了菜担,胡萝卜、番茄、豆角、冬瓜、南瓜、芥菜、豆腐、豆芽、空心菜、咸萝卜,等等,除了肉、鱼、鸡、鸭没有,青菜豆腐足足够。当然不会按照食谱采买,不重样即可,时蔬即可。
从前《圭宁报》就在县府后院的二楼上,星期四,那是报纸出每周副刊的日子,也是他一周中最放松心情最愉快的时辰。
他轻松着、愉快着、嘴里哼着什么。他的摩托车像鱼一样滑进县府大院,路过前院一棵棕榈树时他常会伸手去摸那大象腿般灰色有楞的树干,已经被他摸得发亮了。停好车,他跨着大步,像猿猴一样蹿上楼梯,一阵新鲜油墨的气味已经散在走廊里——新出的报纸已经运来了,他扑进去,大手一抓,鼻子凑近报纸就看起来,这个副刊是他的自留地,他除了给头版采写通讯,就是每周编一版副刊。副刊就叫“圭江”,主编请主管文教的市委副书记题的刊头。
“圭江”在赖最锋的心头总是郁郁葱葱的,大地上的禾稻是春种夏收。夏种秋收,从青到黄怎么也得三四个月,“圭江”这版铅字,却是日种周长,一周一茬,快得让人兴奋。
所以啊所以,我们的赖最锋,用无数个笔名,在这块肥地上连连种下自己的庄稼,笔名计有:天鸟、天鹰、天鱼,这使副刊看起来像近亲繁殖试验场。
天鸟啊天鸟,赖最锋念叨着自己的笔名从县府门前的丁字路口左拐,心里怀着莫名的怅惘和甜蜜。他直上西门口,这是圭宁主街的十字街口,照相馆、文具店、百货公司、糖烟酒公司、食品公司、华侨大厦、工商联大厦,一家紧挨着一家。
在西门口他往右拐,路过旧工会礼堂和灯光球场到一个大转盘,就到了西河,过了这条已经干涸、尚未填平、即将填平的西河,则到达望街岭。
车技半生不熟的赖最锋就是在这片汹涌的蜻蜓和晚霞中学会骑自行车的,不但学会了,他还飞了起来。跑道长长空空,空空长长,他忽然发现自行车不再朝两边歪了,仿佛有一种力,把车身稳稳地立在跑道上。他朝前方伸着脖子,上身伏在车头,一拱一拱地蹬得有劲。车就沿着跑道转起来、掠起来、飘起来了。
此后,即使换成了摩托车,他也会在痛快或不痛快的时候,到体育场飙上一下子。
有一次,赖最锋在体育场碰到冯朝云跑步。那时候,冯朝云已经过了三十岁,是圭宁著名的大龄剩女了。
据赖最锋的推算,她其实已经三十四岁。她穿着一件红色运动服,头发绑在头顶,人瘦得皮包骨。是周四,上午九点多。为什么不去上班?他把摩托车停在跑道边,想等朝云跑到跟前时问她一下。
在小城里,他们到底还是熟人。赖最锋虽被人看成有点疯癫,但他自认为还是比较靠谱的。朝云跑得很慢,慢得随时都会停下来。赖最锋坐在草地上,远远看着她。她的红色运动服在阳光下有些晃眼,赖最锋看她一会儿就得移开眼睛看看旁边的尤加利树。说来懊恼,没等到朝云跑到他跟前,她就不知从哪消失不见了。
星期四,赖最锋开着他的半旧摩托车,后面绑一只蓝色的塑料筐。竹编的箩筐已经被他淘汰了,不好清洗,鱼鳞总是卡在缝里,隔夜的腥气谁都受不了。就塑料了,再没诗意也是它了。
啪的一下,那边肉案拍了一扇猪肉,新鲜的肉味直灌几条行道。酸菜咸菜也是多的,酸竹笋酸芋苗酸芥菜,咸萝卜咸头菜咸鸭蛋,这些饥荒年月的当家菜在这个旧菜行是生长得最牢实的。
忽然一辆脚踏三轮挤着进来,一个汉子喊道:鱼——鱼——鱼——鱼。草鱼。
草鱼肉厚头小,永远都是它。不过,要涨一点钱了,样样涨得,鱼也涨得。三十五斤。腥鲜的鱼装到直直板板长方形的塑料筐,用一只有漏孔的塑料盖压在开口处。突突突,黑臭的尾气从脚下喷出,过掉肉禽蛋蔬豆米,就出来了。
天何其蓝,云何其白,何其不爽。他往回家的方向突突而行,最上面的一条鱼奋力蹦跳,一下一下,撞到盖顶。
他忽然慢了车速,忽然一停,掉头往西。朝云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他往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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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头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他没有出生,那年头文艺表演样板戏《红灯记》“咬住仇咬住恨仇恨入心要发芽”。
敏感娇气的叶子就蔫了,就枯了,就落下来。它的根终究挣扎着吸到水分,树就稳在新街上。老人和闲人,就在这些新移来的树下锻炼身体了,甩手、太极、拍掌,老得走不动的就推着轮椅一步一颤。
体育场就空了,它本来就是空的。他把一筐鱼端下放在跑道边的草地上。天更高了,更蓝了,更无遮无挡了。远远近近的尤加利树叶更加油亮闪闪的了,而脚边突突的喷气声有些鼓荡,有些激人心肺—— 这是独立的时候了,是飞离圭宁的时候了。油门再油门,加速复加速,一直向北,向北。忽然身体里有个炸雷似的打在晴天白日里,往北是哪?省城啊!这炸雷震得赖最锋一颤,金光闪闪的太阳在头顶碎开了,金光闪闪的箔片礼花般从空中洒落,尤加利树叶纷纷离开了树身,发出了嗡嗡声。
赖最锋,他蹲在地上一条一条捡着鱼们,双手沾满了鱼鳞和草泥。湿、滑、腥、臭、粘手,如同琐碎无聊的圭宁生活,而他不得不把它们一条条捡回到塑料筐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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