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除了吃月饼 “祛魅”时代中秋节如何回归?
【导语】八月十五中秋节,形成于唐代,又称月夕、追月节、拜月节、团圆节,堪称一场基于身体实践的狂欢。时至如今,逢此佳节我们依旧讲团圆,依旧吃月饼,只是,抬头望月时,不禁要问:这个节日对当下的我们,还那么重要吗?论月圆,每月十五都当其时,为何八月中秋意义不一般?论习俗,古今生活方式差异甚大,如何从中解读传统寓义?在科技全面影响生活的时代,嫦娥、玉兔的神话早已褪去光华,如何让传统佳节保持应有的温度?凤凰网国学就此独家专访了民俗专家、北京联合大学研究员张勃。以下是访谈实录:
【对话嘉宾】张勃,北京联合大学北京学研究所研究员,兼任中国民俗学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中国节气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方志学会副会长,北京古都学会副会长等职,主要从事民俗学和北京学研究,尤其注重节日、礼俗研究。著有《唐代节日研究》《明代岁时民俗文献研究》《清明》《中国人最应该知道的77个礼俗》(第一作者)《中国民俗通志·节日志》(第一作者)等著作多部。
【采访整理】凤凰网国学频道编辑 关静
凤凰网国学:七月有七夕,和织女星有关,还有七月十五,也有圆月,但进了八月,月亮好像格外受关注。您觉得中秋节的独特性在哪里呢?
张勃:中秋和七夕都有和天象有关的内容,中秋是一个和月亮有关系的节日,七夕是一个和星星有关系的节日,当然日与月都是星星,这让我们注意到传统节日当中很重要的内容是和天象密切相关的。
在我看来,中秋节能够成为节日,应该就是因为唐朝人对月亮的关注,或者说赏月、玩月。其实月亮在中国一直都是非常受到重视的,不光唐代对月亮的关注,早在周代,人们就已经对月亮有了特殊的情感。《诗经》里有很多首描写月亮的诗歌。《陈风·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还有一些与月亮有关的神话传说也慢慢出现了,比如嫦娥奔月、天狗吃月。但那个时候,人们并没有把它作为一个特别值得欣赏的对象看待。唐朝之后,八月十五的圆月受到当时人的喜爱,人们对它特别重视。中秋节作为一个民俗节日应该是形成于唐朝,一是因为中国有非常悠久的关注月亮的传统;二是唐代时,八月十五的月亮被格外地凸显了出来。
为什么这个时候的月亮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当时人把八月十五的月亮和其它时候的月亮进行了比较,然后发现“寻常三五夜,不是不婵娟。及至中秋满,还胜别夜圆。”唐人赏月、玩月时往往还会有饮酒宴会之举。贞元十二年(796)八月十五夜,诗人欧阳詹与众文士聚集于长安永崇里华阳观观月赋诗,留下了一首有名的《玩月》诗,在为这首诗所作序中,他写道:
月可玩。玩月,古也。谢赋鲍诗,朓之庭前,亮之楼中,皆可玩也。贞元十二年,瓯闽君子陈可封在秦,寓于永崇里华阳观。予与乡故人安阳邵楚苌、济南林蕴、颍川陈诩,亦旅长安。秋八月十五日夜,诣陈之居,修厥玩事。月之为玩,冬则繁霜太寒,夏则蒸云太热。云蔽月,霜侵人,蔽与侵俱害乎!玩秋之于时,后夏先冬。八月之于秋,季始孟终。十五于夜,又月之中。稽于天道,则寒暑均,取于月数,则蟾兔圆。况埃尘不流,太空悠悠。婵娟徘徊,桂华上浮。升东林,入西楼。肌骨与之疏凉,神魂与之清冷。四君子悦而相谓曰:“斯古人所以为玩也。”既得古人所玩之意,宜袭古人所玩之事,乃作玩月诗。
这里,欧阳詹阐述了要在八月十五玩月的理由。在他看来,八月十五“稽于天道,则寒暑均,取于月数,则蟾兔圆”,这时候,“埃尘不流,太空悠悠,婵娟徘徊,桂华上浮。升东林,入西楼。肌骨与之疏凉,神魂与之清冷”,正是赏玩的最佳时机。
从圆月的角度看,能和中秋作比较的有元宵节和中元节。这些节日和月亮关系很密切,但是像中元节时,大家对月亮基本上无感,它在或不在好像都和我们过节没多大关系。中秋就不同,中秋的时候如果没有月亮,我们会觉得这个八月十五很遗憾。元宵节也挺关注月亮的,但是元宵节的月不如元宵节的灯,灯的光亮应该说遮过了月亮,就是它比月亮更亮。虽然正月十五的月亮比不上正月十五的灯重要,“正月十五雪打灯,八月十五云遮月”,谚语当中往往把这两个节日放在一起来说,两者都很重视天上的月亮。但是相比较而言,中秋的月亮,它带给人们的特殊体验是要胜过元宵节的。我觉得中秋的独特性真的是月亮,这个时候我们对月亮的关注是与众不同的。
凤凰网国学:中秋节有两个事象比较突出,一个是“圆月”;一个是“秋瓜”。比如浙江象溪那里至今还保留有“秋瓜送子”的习俗,一些少数民族还至今有祭月习俗,中秋节的习俗内涵重点是想表达什么样的现实关怀,什么样的情怀呢?
张勃:之前我做过一本书,主要是用地方志的资料来了解节日,我发现,一个节日可能有差不多相同的名称,有一些内涵也会保持一致,但同时它的地方性色彩非常浓厚,也就是说节日既有共性,也有地域差异性。中秋的节日内涵在不同的地方可能会有不同的关注点,也就有不同的表达形式和内容。节日内涵其实在于这个节日的物品、活动。节日不是孤零零的一个存在,它必须付诸于物,或者付诸于仪式、行为。所以,节日在不同地方的活动内容不一样,那么它表现的内涵也就不一样。比如你说的“秋瓜送子”的习俗在南方一些地方比较盛行,也许在北方的某些地方就没有这个习俗,那么“秋瓜送子”所蕴含的那种祈求生育的内涵也就不会存在于没有这个活动的地区。
像中秋节这样的大节确实会存在这样的问题,就是地方性和超越地方性的关系。我们理解内涵,一方面是要有一个宏观的把握,也就是从地方特殊性上抽象出的共性。但另一方面,也要关注到不同地方的习俗活动及其所蕴含的不同内涵。整体来看,中秋节一是重视团圆;二是庆祝丰收。庆丰收习俗不像“团圆”那么突出,但其实人们一直在继承却不自知。中秋时候的祭品通常是时鲜果品,这些果品其实就是秋天瓜果丰收的的一种表达。过去的北京,中秋节快到时,会有一个个的果摊摆出来,各种各样的水果,五颜六色,特别特别漂亮。中秋吃各种瓜果,一个是过节,人们嘴头上要改善一下,这是现实的需求。另外,它本身也是对享受秋收成果的意涵的表达。直到今天,很多地方祭月还是特别注重用时鲜果品。比如这时候正好是毛豆成熟的季节,那就毛豆它摘下来作为祭品、贡品。我们在谈到未来的文化传承的时候,这点也是应该关注的一个方面。
现在,中国农民丰收节是设在秋分日。其实,秋分所在的那个时间段和中秋基本上是连着的,我觉得从丰收这个意义上,中秋节和农民丰收节可以贯通处理。丰收节是一个建构性的节日,这种节日想要持久发展的话,就必须进行规划建设,它不像我们的传统节日本身具有雄厚的民众基础,要想让人们心悦诚服地、自觉自愿地过这个节,那就必须找出一些合理性的根基。怎么样来做?也许兼容传统节日当中的一些内容会是一个出路。
还有一个习俗内容也挺重要的,但其他学者可能不太关注,就是刚刚我们提到的赏月、玩月,也就是中秋节对于自然之美的欣赏。我认为中秋节之所以能成为节日,恰恰就是因为赏月、玩月的行为。刚刚我们也说了,赏月是历代的传延,大家都挺重视对于月亮的欣赏,只不过程度上有所差别。到了唐代,文人对月亮的书写,有新月、初月,有春月、秋月、关山月,真是不胜枚举。上官仪的《入朝洛堤步月》,姚崇的《秋夜望月》,陈子昂的《月夜有怀》,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卢照邻的《明月引》、《江中望月》,张九龄的《望月怀远》、《秋夕望月》等等,他们或写月色月景,或借月抒情,这无不显示出月亮在他们心目中的重要位置。
那个时候人们赏月可能还会赏一夜,就是通宵达旦的看月亮,他们为什么这么看?因为他觉得下次想要再欣赏到这么美好的月亮只能等到明年了,白居易在《八月十五日夜同诸客玩月》中说:“清景难逢宜爱惜,白头相劝强欢娱。诚知亦有来年会,保得晴明强健无。”这也就是说,中秋赏月有珍惜韶华这么一层意思。对自然之美的关注,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唐代人之所以写月亮,是因为他由衷地折服于月亮的美,月光洒向大地,一切都变得朦胧清丽。“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星辰让光彩,风露发晶英。能变人间世,翛然是玉京。”在这首名为《八月十五日夜玩月》的作品中,刘禹锡描绘了月光“能变人间世”的神奇力量,在它的照耀下,秋夜的一切显得那样清凉干净。用审美的眼光去看月亮是我们现在的人比较缺乏的。我记得我小时候,我们家过中秋节是一定要把桌子摆出来,然后大家借着月光做游戏、吃月饼。
凤凰网国学:赏月这样一个视觉上的活动也是能够进入我们的习俗系统里面的。
张勃:当然,其实赏月不光是视觉行为,还是深入到内心的感受,这时候的我们是和所处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的。唐诗里有很多这样的情怀表达。再比如北京的逛果摊,给人带来的那种喜悦,你想想,天也很好,满眼都是那种红红绿绿的果实,大家篮子都装得满满的,还有一些人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来果摊过眼瘾的,这种身体的体验特别好。果实的丰收是因为有辛勤的付出,中秋到来之前,你能看到这么多丰收的果实,大约也会联想到之前所付出的一些努力,你的努力在中秋这样一个美好的时候得到了回报,那心情自然喜悦。中秋节团圆、丰收、欣赏自然之美的背后是对时光、对生命的珍惜。对美好事物越是热爱,往往也就越能够感觉到美好事物、时光的短暂,这个时候,人们的生命意识更容易被激发出来。像我们祭兔爷儿,兔爷儿为民众带来幸福,被大家尊崇,这里面体现的其实就是中国人的感恩情怀。
凤凰网国学:月圆人团圆。但是,当今社会,大部分人尤其是青、壮年都在外地求学或工作,可能在中秋节回家不是很容易实现。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中秋节是不是与时俱进也产生了一些的内容和价值取向呢?我们如何看待节日的这种现代转变?
张勃:现在交通条件便利,如果想回家也可以回家,不是不能回家,但有些人可能就像你说的,回家不是一件很容易实现的事情,对于这种情况,我倒是觉得并不是说放假问题让中秋节产生一些变化,更重要的是整个社会的变化让节日跟着变化了。任何一个传统节日都是在变化当中发展,不可能有一成不变的节日。中秋节也一样,唐代时,中秋节更多是赏月,这也是它形成的根本因素。宋代以后,我们对中秋节的理解,更多的则是月亮的圆满,也就是说,赏月这个习俗在唐代可能是节日的全部或者绝大部分,但是到了现在,它可能只是这个节日习俗当中一部分而已,中秋的习俗在发展过程当中丰富了很多,赏月已经丧失了过去主体的地位,这就是一个变化。我们对“团圆”的理解,一开始人们重视的是家人的团圆,但到了宋代,随着国家的分裂,“团圆”其实已经从家的层面到了国的层面。现在也是,很多地区在为祭月习俗的复兴做各种努力,有些地区的祭月习俗已经恢复了。还有比如说过节的组织,过去中秋节大多数以家庭为单位,但是现在社区会有很多活动,这是地缘组织的活动,还有文化场馆也都在推节日活动。中秋节本身是国家非物质遗产项目,这些变化不是仅仅从放假角度看所能涵盖的,需要我们更细致的视角和更开阔的观察。
凤凰网国学:这是一个“祛魅”的时代,人们把月亮神话遗忘了,嫦娥、吴刚和玉兔也被赶下了神坛,节日不可避免地在淡化。您如何理解技术世界里民俗文化的处境?它还能继续保持它的温度吗?还能传承和发展下去吗?
张勃:民俗文化想要保持它的温度只有依赖于人。人的追求是真、善和美,科学技术带给我们主要是真,而善和美的获得通过神话和传说是可以的,它能够让我们的生活不是冷冰冰的,不是只有真,我们总是说想诗意地生活,那其实说的就是一种善和美的生活。而善和美,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有温度的民俗,是来自于生活的文化。神话和传说不会消失,传说一定会被讲述。尽管你知道月亮上面没有空气,什么也没有,但是你面对孩子的时候,你还是会跟他讲玉兔和嫦娥。民俗文化让世界变得美好可爱,这其实和科技并不冲突。你可以一整天都对着一台冷冰冰的电脑,是因为通过电脑,通过上网你可以获得有趣的东西,获得契合你内心精神层面需求的东西。
凤凰网国学:您之前在文章里写到:“在全媒体时代,我们往往重视纸媒、电子媒体和数字媒体,而忘记了我们的身体也是重要的媒体。” 您认为,融媒体时代,我们应该传播节日的什么?又如何实现岁时节日文化的有效传播?
张勃:所有的节日都是靠我们身体去体认的。你要真的参与了,才会觉得这个节过得有意义。哪怕是同学们聚在一起,在草地上聊聊天,看看月亮,这也将成为你一生中的美好的回忆。你说复杂吗?不复杂,但你记住了。因为你参与了,你享受到了节日的乐趣,你才会有主体意识,才会说这是我的节日,因为有我们的参与,这个节日才变得很美好。
之所以现在媒体要传播节日文化,是因为这是顺应时代的发展的。但媒体要有自己的责任和担当,做这件事情是一个方面,但能不能产生效果?第一,从时间上,坚持挺重要。我反复跟你说,反复跟你解释,我今天可能解释很少,那么假如他可以我听进去一句话,那明天,也许他可以就能够接受更多。第二,从内容上,多层次、多角度、多方位去讲。一个节日其实就是一个系统,它有物的层面、制度的层面、活动的层面,还有精神的层面。中秋节有月饼,有兔爷儿,还有各地的各种瓜果。这些瓜果本身还具有文化内涵的。北京过去很重视仪式,祭月时要摆很多的贡品,要摆鸡冠花,西瓜要切成莲花瓣形等等。我们还要有仪式感,人的身体要动起来。然后还有制度的层面,节日有一些不成文的规定,比如北京原来讲究“男不拜月,女不祭灶”,还有不能用手指月亮,再比如说过节的时候,需要看望师长。像这些规矩我们应不应该遵守,我觉得也是宣传的一个方面。
媒体想要有效传播,一定要看民众需求,要真正做一些调研,看看年轻人到底喜欢怎么过,想怎么过,他们对现在的过法到底有哪些困惑。现在大家对节日是有关注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做。他不知道上哪里去,自己在家里就吃个月饼又感觉没意思。你把这些困惑“给”专家也好,或者是政府也好,然后大家一起想办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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