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多年以前,未婚先孕是一件可耻的事,在读学生未婚先孕是会被学校开除的。黄青就是因为怀孕被室友举报出了事。
学校要调查这件事,让黄青的父母来学校。老实巴交的父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没出过远门,靠卖苞米供的黄青读大学。一家人勒紧裤腰带,就为了有一天她能出人头地,给家里争光,结果等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学校要黄青说出那个男生是谁,要将他一并开除,以显公正。可黄青就是不说。爹妈气得吐血,动手打她。她任由爹妈捶打,一遍遍喃喃道: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学校查了两天,没查出结果,最后只开除了黄青一个人。
老两口无比屈辱地去寝室给黄青收拾东西,黄青则去找她那个最好的室友韩露谈话去了。
学校的小竹林边,黄青双目红肿,质问韩露,为什么要害她。
在这件事上黄青没有怀疑过别人。因为这件事除了韩露,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一个寝室六个人,就她俩关系最好。黄青家贫,生活比较俭省,跟另外几个家境好的女生聊不到一块儿去。韩露单亲长大,对人有所防备,和那几个被幸福浇灌大的室友始终保持着距离。倒是勤俭朴实的黄青使她放下了戒备心。两个人渐渐熟络起来。
韩露懒,黄青从小到大什么活儿都干,勤快惯了,在寝室大包大揽。韩露懒得去食堂,黄青给她打了整整一年的饭菜和开水。平时韩露有个感冒咳嗽啥的,换下的内裤和袜子也都是黄青帮她洗的。
黄青自认,对得起跟韩露的这份情。
那个让黄青怀孕的男生是跟黄青同专业的师兄李瀚。
那会儿大学不像现在这样开放,谈个恋爱仅限于散个步,牵个手什么的。接吻被人撞见了都是挺严重的事儿,立马会传得沸沸扬扬。很多人都是秘密恋爱,不愿意公开。黄青跟李瀚的恋情也没几个人知道。
黄青知道自己怀孕后吓个半死,告诉了李瀚。李瀚本来答应带她去找个诊所做掉,后来又说那种地方他一个男人去不太好,万一被人看见,真说不清了。他让黄青找个可靠的朋友陪她去,真遇上什么人,还能谎称是看什么隐疾。黄青想想也是,就找了韩露。
她当天下午跟韩露说了这个事,隔天学校就知道了。所以举报者除了韩露,还能有谁?
小竹林里吹过一缕凉风,让人感到凛冽的冷。
而韩露的回答比那冷风还要刺骨:我不过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你自己违反校规,怪谁?这两年你是帮了我不少,我也不想白占你便宜。我折合成现金给你得了。你算算,我给你多少钱合适?
回老家的火车经过坡道的时候,黄青幻想自己从车窗跳下去的情景。跳下去,一了百了。那深潭之下是死亡的宁静还是同样让人始料不及的暗潮汹涌?
在她眼前的是父母那伤心欲绝的垮塌的脸。母亲的泪持续蜿蜒下来,父亲则左一声右一声地叹气。像极了几年前奶奶刚去世的那一阵。可见她的退学带给父亲的打击不亚于亲人去世。
回村后,她有两个选择:
第一是去县城随便找个工作。她好歹有个高中毕业证,在他们那儿已经比很多同龄女孩子强了。说不定能到县里的小学教书。
第二就是找个人嫁了。以她的学历和长相,在他们那儿是能找个不错的男人的。有很多没文化的小老板就想找个肚里有点墨水的女人。反正人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退的学,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诸如身体不适回来养病什么的。
黄青逃了。
她在家萎靡了一个星期之后逃了。这两个选择,她一个也不要。既不要在老家随便找个普通工作庸庸碌碌一辈子,也不想随便找个散发着铜臭的粗俗的男人结婚。
一条见过江川和大海的鱼,你让它生活在鱼缸里,怎么可能呢?
黄青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回到了学校,但没敢进去,在校门口托一个不认识的学生给李瀚带了封信,约他出来见面。可她左等右等,等了几个小时,人也没来。她就写了第二封,第三封,都没见着人。最后黄青急了,自己跑去学校一通乱找,结果在食堂把人给找着了。
看见黄青的那一刻,李瀚愣了愣神。含在嘴里的饭也忘了咀嚼。下一秒,他一把攥住黄青的手往外跑,直接从学校侧门跑到了大马路上,气喘吁吁。
待平静下来,惊诧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黄青在见到李瀚的那一刻内心的坚硬瞬间软化,她满腹委屈,哽咽道:我不能来吗?我让你出来,你为什么不出来?
你什么时候让我出来了?我不知道呀!
听他这么说,黄青豁然舒朗,眼里闪过一抹柔光,为刚才的语气后悔。原来他不是故意不来见他,而是人家没把信交给他。
黄青来找李瀚,为两件事。第一关于此刻,第二关乎未来。
关于此刻,就是她已经决定留在这里,随便找个工作先做起来。家教也好,洗碗工也好,横竖撑到他毕业。关于未来,就是等李瀚毕业之后,两个人怎么一起奋斗,组建家庭。
年轻人,尤其女人,总是把爱情看得过于珍贵。珍贵得值得投入与付出,值得给予信任并为此牺牲一切。然而她的蓝图未必就是他的。
李瀚抬头看了一眼那热辣的日头,莫名烦躁,又看了看额头冒着细汗的黄青,有些不忍。他斜眼瞅了瞅四周,确认安全以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黄青搂进了怀里。
喜爱的男人的温柔,对一个痴女来说,简直是百用不厌的杀手锏。
为着那个黏糊糊的拥抱,黄青就在学校附近找了个活儿干。
原先是给一个人家的小孩补英语。后来人家到学校打听,知道她竟然是未婚先孕被学校开除的,气得不行,立刻辞了她。说她如此不知羞耻,别把他们的孩子给教坏了。
黄青就又做了别的事。打字员、文员、洗碗工。这一干,就是两年。
两年来她只跟李瀚见过几次。李瀚说人多眼杂,被人看见,他俩就完蛋了,还谈什么未来。虽然她已经被开除了,那件事已经告一段落,但不代表学校已经完全不追究了。关乎学校风气,不可小觑。
李瀚这么说,黄青还能说什么,毕竟在黄青看来他也是为着两个人的未来着想。后来放暑假,黄青让李瀚晚几天回家,在她的住处陪陪她,也被李瀚拒绝了。原因是家里知道他的放假时间,不准他逗留。
仅有的那几次见面,也是十分仓促。他每次鬼祟地来,鬼祟地走。并且每次都心不在焉、频频看表。
黄青知道他害怕。那个年代,若非家里有背景的、不指望学业翻身改命的,谁不怕呢?黄青不怪他胆小,也不怪事发时他隐忍不发,就当是为了保存实力吧!她自己已经毁了,不能再让他受到牵连。将来两个人结合了,他有一份好学历好工作,也是一个家庭的荣光。
最后一次见面,是距李瀚毕业仅一个月。学校马上就给分配工作了。黄青等这一天等得望眼欲穿。
黄青叫李瀚出来,跟他一起规划未来。黄青想好了,不管李瀚分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他去当老师,她就在学校周边找个活儿,先打两年工,攒点钱,然后在附近开个打印店或者小卖部什么的。他要去企业,她就在附近谋职。
她兴致勃勃地说啊说,完全忽略了他那木然僵硬的表情。她从工作讲到家庭,从家庭讲到孩子。讲到孩子时她微怔了一下,她想到了那个断送了她大好前程并最终丧生于小诊所里的冰冷的手术台上的小生命。但她很快把这茬略过去,继续畅想。
可她的畅想却被李瀚打断了。
他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扑通一声跪在了黄青面前。毫无征兆。
黄青我对不起你。你别再想这些了。我、我实在……巨大的羞耻使他哭出来,有些发抖,有些战栗,有些语无伦次:其实、其实我家里已经给我找了人了。说好了一毕业就结婚。黄、黄青,我知道你为我受了委屈。要不是我,你也不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感激你没有把我供出来。这辈子,是我欠你的。
然后,他像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去翻包。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他竟是有备而来。袋子很厚,分量不轻。
他抓着纸袋,跪爬到她跟前,泪如雨下:黄青,这里有点钱。是我这两年在学校勤工俭学攒的。还有家里平时给的生活费。我知道,这点钱跟你所受的委屈比起来,实在微不足道。可是,我也没办法了……
黄青掂量了一下这个牛皮纸袋,里头少说也有几千块吧。那个时候对一个家境平平的在读学生来说,几千块钱真不是一笔小数了。想来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拿定主意要跟她散伙了,这才勤工俭学那么久,攒了这笔“散伙费”。
黄青如鲠在喉:既然这样,你怎么不早说?
突然她吼起来: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也想说,可、可我开不了口啊!我怕我说了,你受不住。我两手空空,也没什么可以补偿你的……
所以你就辛苦攒了这些钱,来打发我?李瀚,你还是人吗?你说我为你受了委屈?那仅仅是委屈吗?那是屈辱啊!是一辈子洗刷不掉的污点啊!我爹妈一辈子的希望都在我身上,可我为你……好吧好吧,你滚吧!带着你的钱,赶快滚!我祝你,前程似锦。
李瀚哭得稀里哗啦,却还是在听到黄青这一声令下之后,毫不犹豫地滚了。那落荒而逃的背影里,藏着一个男人的自私与懦弱,更映衬出一个女人的荒谬与愚蠢。
自从黄青来了以后,李瀚很少出校门。他怕碰见黄青。这次道别后,黄青反而常常能在学校附近看见他的身影了。他跟同学一起撸串,烧烤。他在地摊淘书,买小件儿。大概他后来悄悄去她住处打听过,知道她已经搬走了吧!也是,希望既已破灭,还留下干嘛?
可黄青只是退了房子而已,并没有走。她找了个私立教育机构任职,白天教课,晚上捧起书本为自考做准备。
有天下了课,她去书店找一本第二天讲课要用到的习题册,就那么毫无防备地撞见了李瀚……跟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韩露!
一瞬间,脑子里轰然炸裂,无数种猜想挤着闹着从她脑子里蹦出来。是韩露坑她,还是李瀚坑她?他们俩是在她出事前就已经勾搭上了,还是之后?李瀚明明知道举报她怀孕的人是韩露,为什么还会跟她在一起?
头疼欲裂。
天旋地转。
……
那一年是抽筋扒皮的一年。那一年是烈火焚身的一年。那一年同样也是破土重生的一年。
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清晰的割痕,是那天李瀚从她屋里走后她用刀片割的。要不是恰好房东太太上门收租救了她,她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丑陋的疤痕时刻提醒着她的愚蠢,提醒着她为曾经的愚蠢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