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侬你知道有个跛脚佬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体验吗？

韦权才

      我的父亲是个跛脚佬，个子不高，却十分精明能干。跛脚佬就是瘸子呀，用家乡话说就是“围脖子”、“一级人”、“二摆子”、“测米佬”、“一米六一米七”、“四尺八五尺四”。。。我现在一点也不怨恨我的爸爸，相反的，现在我觉得特别幸福！我能有今天，可以说是父亲拖着残疾的右腿，拼命地跑出来的！
      家里荔枝丰收，妈妈和姐姐负责摘下来，以后全是由父亲来挑到大队的大地坪去秤。妈妈说父亲的肩膀就像是两座山，哼，整个村的劳力，任谁都赶不上阿爸的脚步。
      村口有人叫卖鸭仔。毛绒绒的像个小线球，洁洁洁叫个不停，惹得我们几个孩子钻在大人的腿缝里，不时伸手往篮子里摸。我的父亲老远就跑过来了，脸上带着他那惯有的笑容。人还没拐到，就急声大嗓地问小鸭仔几多钱只？他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一瘸一拐的样子，像是大家都和他一样瘸了一条腿似的。没想到那天，父亲竟然带回来了两只瘸腿的鸭儿。连母亲都看不下去了：“孩子他爸，人家都挑个大欢实的，你这。。”母亲没有把瘸腿说出口，可那匾里的小鸭仔，分明有两只是瘸着腿的，走起路来，像我那瘸腿的父亲一样。“我看着怪可怜的，那卖鸭仔的要摔死它，我说可惜，老板就免费送给我了。怎么说，也是一条命啊。”父亲上身左倾，右脚只点着地，看着那两只瘸腿的鸭儿，一脸满足的样子。邻居的三叔婆看到父亲买回的鸭仔，拍了手又叫又笑：“亏他大伯爷，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了，我们整个秤砣湾一带，真是瘸子养瘸鸭，绝配！”。。。
      是的，我从小看到的父亲，就是跛了一只脚的。父亲的右脚跟儿像扎了刺，走起路来，右脚尖刚点地，就会疼一样，腰便探下去，上半个身子也迅速地跟着趔趄一下。看着父亲一瘸一拐地走在村道上。我已经在心里接受父亲是一个瘸子的事实，不再幻想有一天一觉醒来，像母亲说的那样，父亲肩挑两座山——哪怕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要是普普通通的人就好。。。
      听说，父亲一出生右脚便是畸形，然而，父亲就是用这双畸形的脚苦撑着把我一天天养大。   
      父亲8岁那年，爷爷就去世了，父亲因为脚的原因，直到30大几才娶到母亲。。。
      我读小学二年级时，有一位同学惊奇地问我，你屋爸走路怎么是一高一低的呢？我当时被问得满脸通红，我不耐烦的答道，我爸爸就喜欢那样走路，吹呀？但其他同学马上说，他爸爸是“拐大”。村里也常有人叫父亲“二摆”、“一级”、“跛脚佬”、“跛大”、“围脖脚”。。。每当我和父亲走在一起的时候，总有路人在有意无意的看父亲的脚，也有陌生人问这是你儿子吗？每当这时，父亲总是摸着我的头得意地告诉对方，这是我的儿子。
      有一次，为了点小事我和同学吵起来了，他说我是瘸子的儿子还学我父亲走路的样子，当时，把我气急了，飞舞着拳头就跟他们扭打在一起。后来，老师叫来了双方的家长，父亲对我说，事实就是裹脚，让别人说说又何妨？父亲还当着同学的面把袜子脱掉，让其他孩子看。从那次以后，再没有同学说我是跛佬的儿子了，也没人学父亲走路了。
      平时，父亲甚至从不当着我的面脱袜子，他担心我看见了伤心。直到我快读高中时，才真正看清了父亲那只畸形的脚。
      母亲已生病多年，父亲难以维持生计。我本已向父亲提出不上学了，想到城里打工挣钱。可是，父亲死活不肯，而学校报名那天，父亲和我一起去了学校。学校规定要交清学费才可以报名入学。可我的学费显然没法交清。带的学费还是东借西借一点一点凑起来的。可父亲不知怎样想的，他不紧不慢的脱了鞋袜，当着老师的面露出了那残疾的脚。然后将残疾证交给了那位收学费的老师。旁边的人都惊讶地看着父亲。我一看，父亲的脚原来那么瘦，先天畸形的右脚成三角形，就像古代老人的裹脚一样。我真没想到为了我能继续读书，父亲在出卖他的自尊。那一幕让我刻骨铭心。
      父亲是个劏猪佬。那时的父亲，和塘岸长塘那边的劏猪陈都在县食品公司杀猪。文化大革命风头正紧，北一中有个老师画了一幅裸体的油画。不久，便被划成了右派。游街时，那幅画就挂在苏老师的脖子底下。美术老师受尽了各种折磨。因为那张画。后来那老师上吊自刎。消息传到县食品公司，当时，正在烫猪毛的父亲随口说了一句：“唉，真可惜。”不知是谁告发，说父亲爱看裸体油画又同情画咸湿画的美术老师，居然也被划成了右派。父亲当天就没资格杀猪了，他成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右派。然后又是打又是游街，还好父亲当时年轻，右派风气很快进入尾声。。。从此，父亲几乎失去了收入来源。父亲为了我的生活费，竟拖着瘦弱的身子穿梭在大街小巷，在铜州市场，在望街岭，在荔枝公园，在西门口。。。乞讨，不顾天气的炎热和寒冷，将鞋子脱了露出三角形的细小伶仃的脚，当我在学校听到这个消息时，急茐茐的赶回了家。晚上我再也忍不住了，抱着父亲的脚失声痛哭。父亲摸着我的头说，只要你能安心读书，再苦再累再委屈也值得。
      劏猪陈见到我父亲落泊到如此境地，经常偷偷拿些猪肉和钱给我父亲。有一次，我亲耳听闻陈叔叔夸我父亲多年不掌刀，技术还是过硬，说什么宝刀未老云云。父亲说，主要是看着猪难受，一刀下去，死不得，活不了，该是有多痛苦。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跑那么快。说起往事，席间仍有人替父亲遭遇的不公感到愤愤不平，父亲却是不置一词。说的人多了，父亲说：“这点痛（伤）算什么？抹干泪，不要问，为什么？唉，倒是觉得北一中那个苏，那么有才华的苏老师，连命都搭进去了，现在连坟堆也找不到了。”那天听了劏猪陈的话，再看父亲，走起路来，仍然是右脚先点地，随着右脚尖落地，腰向右一闪，整个人趔趄一下。以前人们夸他跑快过猪，就怀疑这怎么可能呢？可这回我信了，在心里不由的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瘸腿父亲。我也终于在心里理解了父亲为什么买那瘸腿的小鸭仔，又是什么力量能让他面对三叔婆那又叫又笑的嘲讽。父亲却一笑了之。。。此时我眼里的父亲，不仅有着健全的身体，更有着善良的内心。脑海里又响起母亲向我说起的话，肩上的荔枝像两座山，任谁也追不上背影。。。
      这个背影时常和父亲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交叠在一起，随着我年岁的增长，越来越感觉到厚重，越来越觉得清晰。
      就在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父亲高兴的像个孩子。嘴里喃喃地念着考上了，我的侬儿考上了。。。
      父亲在看到通知书的那一刻，眼里闪着亮光，像老井里一下子有了一鸿清泉，明彻见底，我知道那是父亲用他那畸形的脚踩踏出来的一片结果。

黑色星期天